第二章红尘色相住(二)
无名儿哼着歌,一路跑到青石镇来。
正走时,忽闻一阵醇醇酒香,街角现出家酒肆,酒幌迎风招展。
无名儿大咽口水,吧嘴咂舌,道“哎呀呀,如今我的肥鸡被那王婆娘收去了,不然拿来下酒,岂不是美哉妙哉?”
说着便入了门,见里面人声喧沸,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他上前拉住一个酒保,道“老兄,劳驾,也把一镟儿来让我呷一呷?”
那筛酒的伙计抬脸只见青旋旋一个光头,正是无名儿,笑骂“你这小毛猴子,又来这里打诨赚嘴!老老实实做个出家人吧,忒不老实!你师父德高望重谁不佩服?你有造化跟他学经,也不枉你修行一场,又跑这里鬼混什么!”
“嗐呀,你还不知道嘞!”于是又上前将觉色圆寂与自己还俗之事说了,伙计和几个酒客听了,素日都是熟识的,不免唏嘘感叹,悲伤了一回。
那酒保道“竟有这等事!既然如此,我也不好不让你,不过我家可是好酒,你这小和尚家别一会子醉瘫在这里,只给你一盏,吃完你就回去。”
无名儿道“这位大哥,你也忒没见识,把个人生瞧扁了,小和尚你别看我人儿小,量儿大!我出家之前有个诨号喝倒山!哪里有能醉倒我的!”
那酒保和酒客都知他是胎里带的和尚,笑道“你怕不是喝倒山,而是个吹死牛!”
那酒保有心要调戏他,便去取了些勾兑用的酒底子,用店里散酒调和开了,端来给他。
无名儿笑着接过,坐在靠里一张桌上,闻着酒气醉了三分。
他那里喝过?也不管那酒浑浊,只道“好酒!”
呷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已经哄上来,闹得个小和尚鼻里冒气,眼里生烟,大红个脸,又怕人家笑话,只捂着个嘴生怕呛出来,硬憋了一会子,只觉得头木愣愣的,眼水雾雾的,耳朦胧胧的,手酥麻麻的,腿软塌塌的,心道“我的娘赖!人家都说酒是世间最好一件东西,消愁,解忧,李白倒说三杯吐然若,五岳倒为轻!我还以为什么好滋味!谁知尝起来又辣又苦又齁又涩,马尿馊水一般,喝这劳什子找不自在!”
心里虽然怯了,嘴上犹不肯讨饶,道“这是好酒!这是好酒!”惹得众人都笑。
不说无名儿一杯下肚,正醉意熏陶,眼花耳热,却说在他邻桌,坐着两位酒客,十七八年纪,身穿玄衣,脚踏云履,腰挽青钢剑,举止颇得二分神气。
桌上肥鸡烧鸭,花生蚕豆,两人喝酒划拳,酣畅一场,将腰间佩剑取下,放在桌上。
听门外三声踏步,一个玄衣男子进门撒望了一圈,将视线停在这二人身上,笑骂“好啊,王志刚,薛志坤,你们两个不去捉贼,跑到这里来偷懒,看我不禀报师叔,罚你两个挑一个月茅厕!”
两个忽听了,急忙站起,道“原来是谭大哥!快请快请!”满面堆笑将那汉子让到上座,倒酒夹菜,三人坐下。
原来,这三人皆是附近权衡派的弟子。只因十五日前,黛皇宫颁布一道御令,发动大唐国内大大小小三百四十个江湖门派,共同缉拿盗圣任逍遥,生擒者,得黄金万两,封千户侯,得尸体,也赏黄金万两,报信者,赏三百白银。
此事一出,江湖震动,所有门派奉号,有为得金银者,有为得爵位者,更有慕圣女之名者,尽心竭力,日夜奔波,那任我游所过之处,恨不得水壶儿痰盂儿都里外检查个通透,只是此时已经半月有余,凶手仍未捉拿归案。
这三人跟各家的长辈出来,也是在此。
“王兄弟,薛兄弟,你们二人只顾在这里喝酒,那天上地下史上第一大淫贼也不捉了?”那谭志同笑道。
二人笑道“嗐呀,谭大哥,别取笑我俩了,那任逍遥号称盗王大圣,什么样的人物?想黛皇宫云集了天下多少高手,仍还被他钻了空子,我们两个哪里济事!再说这人号称“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身法天下无二!便是真见了也捉不到,倒反还怕他把我俩捉了!那凌烟阁的悬赏,我们两个自知没福,也只好在这里聊以消遣,倒是谭大哥你,不仅剑法出类拔萃,又是赵师叔眼前的红人,若是能捉住这大淫贼,有幸入宫面见当今圣女的仙姿,也不枉此生了!”
“唉呀,二位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的人物,何必这般自煞威风?我看那淫贼不过是徒有虚名,又有不明事的嘘吹夸大,不免言过其实,其真也不见得多厉害,只有一点,若是这淫贼便在这酒肆之中,你捉是不捉?”说罢三人笑成一团。
那谭志同又笑道“咱们虽不说眼红这些个银子,但侠道之人,自有正义之心,若是要我碰见此贼,谭某不才,便是拼上性命,也不敢含糊了本教的名声!”
“惭愧惭愧!谭大哥您一席话我二人受益匪浅,受教受教!”那薛志坤,王志刚都道。
“哪里哪里!只是空有此志,手底下真功夫还得仰仗你们二位才是,届时若是二位老兄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昔日的好处!”那谭志同笑道。
“折煞折煞!”
“过谦过谦!”
三人恭维了一阵子,那薛志坤又道“嘿!说起这淫贼,当真色胆包天!你想这圣女是什么人物?自华教树为国教,圣女地位便如同皇后娘娘一般的尊贵!啧啧,竟被这淫贼悄无声息潜入黛皇宫,摸进那圣女闺阁卧房之内,把她放在芳床上的一方香巾取去了!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且不说那凌烟阁东西二阁主修为已臻入化境,就说黛皇宫酒色饕气四大高手也出动了两位,这“肾虚公子”,刑王爷哪一个不是天下独绝的高手?听说四人和围了他数次,竟都被他逃了!便发出悬赏,使各门各派协力追捕此凶。可满世界人人喊打,捉了半个月余,仍没捉住!可见这人倒也不只是虚名!大不可掉以轻心!”
那谭志同笑来,神神秘秘,低声与那姓薛的道“嘿嘿?怕是不止如此!江湖上人人传言这圣女是天下第一美女,也不是这一二日的事情了,听说那圣女美丽,不可方物,恍若神妃仙子,不染尘埃,当真是回眸一笑,六宫失色!而我听闻那淫贼踏入闺房,偷的可不是什么香巾手帕,而是这圣女退换下来的亵衣,你道这还了得!”
那姓王的听罢摇头,鬼鬼祟祟,将声音放的更低“哈,我怎么听说的还厉害一百倍,我听说啊……如此如此,才惹出这场天大的乱子。”
说罢已经笑的前仰后合,那谭薛见他这般,神色惨变,急忙四下打探,见没人注意过来,赶忙小声道“嘘声!我二人说个笑话,竟然惹出你这番胆大包天的话来!被凌烟阁的探子听到,别说你我,咱们权衡派一个也别想活着!”
那姓王自平日便是个莽撞的性子,此时自觉失言,连忙道“这里没外人,才敢与你二位这般谑闹,再不敢这般说。”
那二人又仔细看了一圈,见的确无人注意,四周桌上只一个小和尚,正醉的颠三倒四,暗骂“好个酒肉和尚!”也不管他,只是不免有些心有余悸,闷闷不乐,也不敢再说风话。
谭志同道“最近传闻那淫贼便在此处出没,各位还是将招子放亮一点,便是得个确信儿,报给凌烟阁,也是白花花三百两银子,咱们自家兄弟,有事互相照应才是。”
那二人也都称是,三人又说了一会子,那薛志坤付了账,一行便出去了。
却说那无名儿虽然身醉了,心却没醉,竖起耳朵,将他们说的一字不落的听来,不禁心驰神往,乐开了花,想“我听人家说,当今圣女是个神仙一般的姐姐,尘埃都不敢亵渎,莫说起非分妄想,便有人胆敢有不敬之语,按侮辱皇帝老子一般,都要杀头的!你也这么说他也这么说,说来说去,倒弄的我心里越是痒痒。这位逍遥兄当真是淫中枭雄,色中猛虎!别人都是身包胆,唯独他是胆包身!若是能与他结交,也是平生所幸!”
自己这么想了一会子,便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店外走。
那一盏酒虽然不多,架不住调了半碗酒精,别说他从未喝过酒,便是个惯喝的也把持不住!此时烘托起来,只觉头重脚轻,一步步像是踩在棉花云里,早就入了仙境。
深一脚浅一脚,踏的是乱琼碎玉,走一步颠三倒,耍的是龙飞凤舞。
只觉眼前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像是颜料盘子调和在一起,这些颜料斑驳混杂之后,一股脑浇灌进红滚的铁水之中,滋滋啦啦,次次溜溜,生出无数的青烟,在这烟雾之中,忽然冒出些无数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影绰绰,时昏时暗,黑魆魆,通体放光。
这无名儿神游太虚幻境,正物我两忘,也不知道走到了何处,忽听到一阵鸢声燕语,娇嗔轻嗲,赶忙停住脚。
迷瞪着眼,见眼前光摇朱户金铺地,雪做琼窗玉作宫。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掩映,时时细乐声喧。
虽看不真切,只是鼻子里闻出一股香气,如兰如麝,如桂如樟,当真是好闻无比,不由得心中一荡,多吸了两口,却不知这香甜甜的气味,正是女人胭脂。
他竭力睁大眼睛,抬头望去,见楼上有匾,不禁念了出来,“合……欢……楼?”
此时无名儿兀自还犯愣,见里头倒是先走出一个老鸨。
第三章红尘色相住(三)
那无名儿喝醉了酒,又心思单纯,一时难明白“合欢”何意,正兀自琢磨“合欢楼,合欢楼,这楼起的好名字!医书上说,合欢花,宁神,可治郁结胸闷,失眠衰弱,想见这是一家药房了……可闻起来怪香怪想,又不像是药房的味道,哦……我明白,这定是家花坊!难怪难怪!”
这么一想,顿时心里豁然开朗,摸着光头笑起来。
却说无名儿正在门口胡想,早被里面老鸨瞧见外面站着个人,喜得心花怒放,想“嗨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往常生意傍晚才开张,谁知今日大白价,财源广进,生意兴隆!头先早儿不知哪里来个阔爷,何等潇洒多金!银子不当银子当石头,钞票不当钞票当废纸!白花花的钱儿,河水似淌出房来!若我还是个姑娘,早就亲自出马,哪轮上小小苏苏两个骚蹄子!这可好!如今还没过中午头儿上,又来一位!只是眼花看不清,影儿来是个富态的,真真好福气!再吊住这只金忘八,赚这一遭儿,够半月挑费!”
想到此时,顿时笑逐颜开,口中喊道“姑娘们来客啦!”
忙叫人先打好茶围,带着两个龟公,捏捏地迎出来,笑的满脸肥肉乱颤,没出门迎着人先道“哎呦喂!官人来的怪早!今儿早上喜鹊枝头呀呀叫,我就知道要有贵人来!我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可不就来了吗!您听曲儿还是听弦儿?拉铺还是住局儿?您别在门口站着呀,怕是不好意思了?嗐呀,一回生,二回熟,保管比自家里还舒服享乐哩!哎呦!这日头还明晃晃的!您真真好兴致!局儿给您摆好了,姑娘们都别睡啦,大官人来啦!”
那老鸨一边说着,一边赶出门来。
且说无名儿醉的厉害,听见说话,心想“哎呦,想是我在门口站的久了,惊动了店家,还得快赔个不是。”
不看情形,也就迎着过去,两个人走个对脸儿,各自笑的得了蜜一般。
却说那龟公有眼尖的,早看见像是个和尚,急忙拉那老鸨“嘿!他妈妈!”
那老鸨甩开他,骂道“你这死鬼!拉我做什么!没见来客人了?”
那龟公道“和尚!和尚!”
那老鸨道“什么和尚沙弥的!你看外面日头映的反光,直晃人眼睛,定是脖子上挂了个金镜!看我给他骗过来,赶明你要烧香,上北边白老峰那自在寺,咋咋呼呼,妓院里嚷什么和尚!”
说罢也不理他,只管自走。等方踏出门,两个刚巧撞对,中间隔了两人之距,互相见了,都吓了一跳,又各自都退几步,心里都想“这是撞见鬼了?”
无名儿当时酒醒大半,心里嘀咕“喝酒误事!喝酒误事!也不知怎么迷了我的眼——我瞧花坊这位老施主,一点儿不像卖花的,反而像是个青楼窑子里的老鸨!怪哉怪哉!”
那老鸨也心里嘀咕“我远远看见个影儿放光,一定是带着宝贝来的,可出门一看,好端端一个财主怎么变成个青旋旋的光头?怪哉怪哉!”
又相看了一会子,两人各自忽然明白过来,那无名儿臊的脸红到耳根。
老鸨心里如意算盘扑空,也是好不颓丧,见他不禁心中大怒,破口大骂“你娘卖进来了?还是你爹是这儿熟客?你在这巴什么呢!你这小贼秃,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出家人王八抻头似的往里探,成何体统?快滚快滚!”
无名儿好没趣儿,灰溜溜的赶忙要走,只因回头多看了两眼,老鸨又骂“滚你娘球个秃歪剌!看你奶奶个白腿子!烂瞎你个狗眼珠子!”
无名儿听她骂的好不难听,借着酒气,骂道“你个卖人肉的母大虫!看你一眼怎么了!烂瞎我的眼?先烂穿你的嘴!”
那老鸨不听则已,一听气的七窍生烟,心想“嗨哟!你还敢还嘴?老娘别的本事没有——开这家合欢楼还是副业,骂人才是本家传下来的真手艺,今天骂不死你个秃驴!”
说罢骂道“烂穿我的嘴,挤出脓来给你煮茶吃,烂穿你的心肝肺,烂穿你的臭肥肠!”
又再骂“你个秃毛狗,烂蛤蟆,死猪皮,化脓的鸡眼,长疝的王八!你这屙屎吃的狗,裂了肛的犰狳,扒了皮的螃蟹,屎尿里养的泥鳅!你骂老娘皮肉冻(东),老娘骂你秃癞痢!”
你想这老鸨是开青楼生意的,什么样肮脏没听过?不开口则已,开口则抑扬顿挫,三言五句,骂的个无名儿一佛升天,二佛涅槃,眼冒金星,耳昏眼花,还不上嘴,只得退避三舍,心想“我的娘!这老娘们儿!骂起人来比吃饭都精,愣插不上嘴!俺们好汉不吃眼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却待低头要走时,听一阵大笑,从高处传来。
见这合欢楼东首窗户大开,探出一个脑袋,笑的前仰后合“好个无赖小和尚,倒真是有意思!有意思!不念经修禅,大白天跑来这种地方来耍嘴皮,自来婊子骂和尚,哪有和尚能还口的份儿,你要是能骂过她,东边集口包三分地,我也给你开家合欢楼!哈哈哈!”
无名儿抬起头,见是个风流浪子,倚着栏杆,犹带余笑,正朝下看。无名儿见他三十年纪,面如乳玉,身穿一袭上好的丝绸华服,纤毫不染,举止倜傥风流。手拿翡翠杯,左右两个极美艳的姑娘搂在怀中,一双薄唇,轻贴姑娘耳畔,薄言噱语,调弄的那两个女孩儿面若红霞,更显娇嫩欲滴。
那老鸨见此慌了神,蹒跚出门来,仰起脸,往上面传话“大官人,实在对不住!吵了您的雅兴!老身可是过意不去!小小,苏苏,帮妈妈给官人陪个不是!”
又去骂无名儿“你这死和尚,还不快走!”
无名儿心想“何必和她一般见识?”就要去。
却说楼上,那小小姑娘张开玉环,搂住那浪子的脖子,含嗔道“俏哥哥,喝完这杯可快没酒啦,咱们两个起先对对子,你答应了我,输了自罚三杯,你可是输了的,你这坏胚子起先骗我陪饮一杯,如今算上这个,也才喝了两杯……可不许耍赖的!不依,不依!”
说罢那女子纠缠起来。那浪子哈哈一笑,用脚尖勾起桌上一条白玉带,轻轻一挑,那玉带便腾空而起,从窗口飞下,不偏不巧,落在那老鸨怀中。见他笑道“劳烦外婆一趟。”
那老鸨见好大一块白玉璧,沉甸甸的煞有分量,喜的眉开眼展,“好说!好说!这就去!这就去!”
见那无名儿还没走,又要去骂他,却听楼上人道“楼下这小和尚,你哪里去?我正闲的发慌,见你这小朋友好有意思,和我投缘,上楼与我饮三杯如何?待你要去哪,我送你!”
无名儿听了,心中一乐,心想“这位兄台出手阔绰,挥金为土,倒有几分“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架势,定是个豪爽痛快,潇洒慷慨的真性子!我虽不胜酒力,此时又已醉的稀烂,便舍命陪这位朋友再喝三杯又何妨!”
如此一想,登时意气风发,内心激昂澎湃,道“再好不过!我无名儿平生最爱喝酒,更爱和好朋友喝酒!有肉没有?”
那浪子听他说,又是哈哈大笑“好个酒肉小和尚!有肉有肉!你叫无名儿?好名字!有意思!在下的名字嘛……此时不得便告诉你,你上来说话!”
那无名儿哈哈笑道“这就上来!”于是朝那老鸨做个鬼脸子,又刻意在喉腔发出声音,汲了口老痰,往那老鸨脚面儿上吐去,那老鸨赶忙跳脚地躲,气的敢怒不敢言,那无名儿也不理他,颠着步子进门了,那浪子在楼上看了,止不住的笑,连呼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