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郎……”妇人小声哭泣着，跪在榻边，绛元冲进去，小心地落在被褥一边，似乎在感受病人的生命体征，妇人见状，更是悲戚不已。
阿香把小猫抱下来，哭道：“小猫……阿爹是不是没救了。”
绛元“喵呜”一声。
昭阳心头一颤。
妇人见到这跟进来的两人，叹道：“这房间病气重，两位还是快点离开吧。”
绛初问道：“他不是大夫么？怎么……”
妇人抹泪，叹道：“医者不自医。”
原来这谢云乃是这附近回春堂的大夫，在这一带也小有名气，替燕都郊外不少流浪他乡的人也诊治过，只开一些便宜有效的药，是以颇受穷苦百姓欢迎。
不仅如此，这段时间燕都城中民心惶惶，不少医馆唯恐沾惹妖气，不肯上门看病，除了太尉府这样的高官不敢得罪以外，平头百姓皆闭门谢客。谢云连同几位大夫，从郊外进了城，看了许多户人家，虽然辛苦一些，但总算救了一些急。
只是两月以来，谢云渐感不适，一开始只是头晕乏力，自己给自己开了帖药就没有当回事，突然有一天昏倒在了回春堂，这才送回家静养。
一开始谢云还能自己给自己开药，然而还是忽而发冷忽而发热，后来就一直昏睡，难得有清醒的时刻，便请了堂中大夫来瞧，说这病古怪，像是得了疟疾，却又不完全像，吃了好多药也无济于事。原本这些日子好了些，白天虽然精神状态不好，但也能醒着说两句话，还指导阿香配了些药，谁知刚才又昏了过去，怎么也叫不醒，面有青紫之色。
昭阳和两兄弟毕竟不是医生，听妇人此说，亦无法救人性命。
绛初收回妖盟摄妖铃，低声道：“并无妖气。”
无妖气，意味着这是人族的正常生老病死。
既然是这样，昭阳就没有干预的理由。
这一次，绛元碰巧进了这个垂死之人的宅院，又受了那小姑娘照拂之恩，自然心软，可是他到底没有再求昭阳。
再也没有向上次一样，求昭阳救人。
昭阳吸了口气，对绛初道：“去请唐辙帮忙。”
她一时不称“世子”而称“唐辙”，绛初一时没反应过来。绛元亦有些发愣，对昭阳这样虽然自己不管，却要别人来管的行为还不甚习惯。
待绛元领命而去之时，不禁又想到，她不称“世子”是因为不想向谢家泄露身份，还是因为一时脱口而出……其实她心里根本没有把这个人族王府世子当成尊贵的人呢？
绛初玩味一笑，依靠猫妖的灵巧，很快搬来了救兵。
妇人一开始听说这两人要帮忙，才注意到这两人虽然毫无架子，却穿着面料上乘的衣服，看起来气度不凡，想必也是燕都贵族，便燃起了一丝希望。
左等右等之中，绛元踱步回到昭阳身边，昭阳伸手将他捞起，绛元微微颤了颤，到底还是没有躲开。
怀里小猫的身体温热，呼吸之间、心跳脉搏，皆传来生命的信号。昭阳抱着他，感受到了绛元的低落。他这次什么也不说，但她知道他还是在意和难过的。
这个谢云，在人族里面是个一等好人，心怀苍生，为人良善，她自然也希望那些人能把他治好；可若是不能，她也不可能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生命无论贵贱，更遑论好坏，到了尽头，谁也留不得。恶人如此，善人亦如此。
只是绛初一向潇洒仗义，绛元学着大哥，亦心怀慈悲，这两人江湖义气，确实难以理解她这样不出手相救。昭阳亦有些怅然，人族自有侠义心肠，妖族也有赤子之心，那么神族又有什么呢？这么多年，神族隐居不发，早就不是当初少昊在时的神族了。千年来，神族恪守神训，早就把自己当做一件执行任务的器械，莫得感情。
神族早就没有心了，又谈何侠义心肠？
唐辙借了御医过来，看了又看，只说此时已经凶险也，恐怕用药之后醒来，也挺不过三天。
妇人哭泣不已，阿香却倔强问道：“若不用药，又当如何？”
御医叹息道：“若不用药，昏睡七天，已是极限。”
阿香攥着衣角，红着眼说：“请您给父亲用药吧。”
妇人闻言，看了看阿香，亦含泪点头。
那御医又请示昭阳，昭阳许可了：“你只管用药，这三天……自有人照料他。”
那母女二人搀扶着过来，要给昭阳下跪感谢。
昭阳心一慌，忙抬手将她们扶起，谁知那女孩儿倔得很，生生磕了个头：“多谢姑娘今日救父之恩，来日阿香必当报答。”
绛初帮着将她扶起，见昭阳神色不对，便连人带猫拉了出去。
昭阳一向是红润的皮相，而今竟然有些发白。
稍后，她轻声说：“若她二人知道我并非救命恩人，而是见死不救的无情之人，恐怕就不会这样感谢我了。”
绛元在她怀里，感受到她的空落，也不顾装猫了，口吐人言道：“你不是这样的。”
毕竟一面之缘，昭阳并不感到多难过，只是她隐隐地觉得罪恶和不安。如果神爱世人，那么神为什么不能拯救世人呢？从前她觉得正是因为这份爱，为了守护平衡，所以必须恪守神训，不可滥用神力。但从前她不是人，做起来自然轻松容易。如今她又是“人”了，忽然觉得一切变得难以抉择。
绛元见她还是茫茫然，又说道：“我知道你用了灵力……虽然他不能不死，可是你让他这三天如同常人一样，并不感受到痛苦，也算是……也算是对他行善一生的回馈了。”
昭阳不说话，轻轻抚摸着它的背。
绛元又问：“你会受到惩戒吗？”
昭阳微不可查地一颤，看了看它，微微抿唇道：“不会。”
她说不会。
绛元不了解所谓训诫，故而她说不会，他也不知道从何追问。可他有一种感觉，这个没有缺陷的完美仙子，方才似乎露出了一丝破绽。他待在她怀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强烈直觉，直直扎进他的脑海，告诉他，她撒谎了。
可一想到方才她苍白的脸色，绛元又不说话了。
撒谎就撒谎吧。
离开谢家之时，已近黄昏。
绛元自然不好意思再被抱着回来，一路上都走在前面，风风火火的，绛初反倒稳稳重重地走在昭阳身边。昭阳奇道：“你们兄弟俩还真是怪，还有反着来的时候？”
绛初笑道：“毕竟一母同胞，血脉力量不可小觑啊。”
昭阳顿了顿，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救他么？”
绛初道：“谁？谢云？”
他倒是没有想到昭阳还想着这件事，他收起嬉笑之意，正色道：“救与不救，你心中自有权衡，信你的人自然信你，你不必动摇。”
他生死之际，她尚且弃之不顾，可是他好了，却反而劝她不必动摇。
昭阳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恍恍惚惚之间，眼眶竟然有些热热的。
可三人回到小宅，却发现家中还有客人。正诧异这个时辰怎么还有人，只见大厅之上有身着道盟衣袍的几名弟子，神色沉重。
见几人回来，参拜道：“参见素方门主。”
昭阳免了礼，问道：“这是怎么？”
道盟弟子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素方门主，平宣出事了。”
平宣地处中原，离人族与妖族交界的淮水不远，土地肥沃，一向平静不争。只是自从人族法师开始活动于人间，就难免聚集于某地，例如燕都和平宣。
平宣聚集人族法师、术士并不奇怪，毕竟人族在此生活富裕，且此处离妖族近，有意无意地，这里的法师便越来越多。
檀香派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对平宣的众法师屡次出手。
因着道盟派了不少人手到各联盟门派协助调查，又有些派去燕都保护皇亲贵族的，对于平宣过问得少了一些，谁知檀香派在此处闹得厉害，连道盟的脸面都不顾，不仅出手打伤道盟弟子，甚至抓走了一名道盟弟子。
道盟闻此讯，震怒，要妖盟给一个说法。
然而妖盟此刻正乱，一时也控制不住檀香派，这说法迟迟没办法给出了，道盟自然心中不快。只是这檀香派行事诡异，颇少人能知其真迹，听闻襄陵捉住了檀香派之人，送往了妖盟，于是派了弟子过来打听。
但不巧得很，绛初已经将岩飞送了回去，不然道盟中人可不会像他们这样手下留情，说不定真可以问出点什么。
听说人已经被送回妖盟，几名弟子本来十分失望。如今道盟和妖盟表明上闹得挺僵，这个时候再去妖族似乎有点不妥。
昭阳问：“这么说，道盟与妖盟有私下协议？”
道盟弟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盟主只是不许我们与妖盟动手罢了，还说若是主动与我们动手，必是造谣生乱之人，一律抓起来拷问。”
绛初颔首道：“确实如此，大人们也不许我们与道盟动手。”
昭阳却有些忧心：“即使两大联盟不动手，檀香派和治星盟却一定会动。平宣此乱，不知道还有伤害多少无辜的人。”
绛初宽慰道：“也许过了平宣一事，檀香派和治星盟便无处可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