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枣脸上若无其事,心里羞愤难当,从府衙里出来,漫无目的在添平城里走,等到心里慢慢平复下来,想着府衙里没脸再去,驿站里也回不去了,走又不能走,留又没处留,无可奈何之下,硬着头皮来到太平粉馆。李芷兰正在门口立着,看见李枣,迎了上去。李枣看着李芷兰,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李芷兰也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把李枣让进粉馆。八老、小召和秀才围上来,李芷兰亲手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李枣,李枣接过了,饮了一口,见大家都沉默不语,强笑道:“连八老都不说话。”八老道:“交代过了,什么也不许说,什么也不许问。”李枣感激地望着李芷兰道:“我没有看错,偌大的添平,除了这里,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小召道:“就是不知道我们有没有看错。”李芷兰狠狠地瞪了小召一眼,李枣苦笑道:“都听说了?”八老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芷兰道:“你闭嘴,你知道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秀才道:“朝廷裁撤驿站,事先居然没有一点风声。”李枣道:“我嘴里说不在乎这个官儿,可是我从军十年,虽不敢说出生入死,也是历尽艰难辛苦,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位子,不想从荣到辱,却只需要一瞬间。”李芷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召道:“还有一样,掌柜的不许问,我也要问。”李芷兰道:“祖宗,你何苦往他伤口上抹盐。”八老道:“我也想问。”小召道:“对,问个清楚,问个明白。”李枣道:“倘若是别人问我,打死我也不说,他们怎么想我,我全不关心,你们就算是不问,我也要说。”小召道:“那就快说。”李枣道:“我父母双亡,无妻无子,你们是知道的。”小召道:“知道。”李枣接着说道:“我不敢说洁身自好,至少不赌不嫖,也不好酒贪杯,你们也是知道的。”八老道:“那你一身债哪里来的?”李芷兰呵斥八老道:“你让他自己慢慢说。”李枣摆了摆手道:“不碍事,若是八老、小召或者秀才也莫名其妙背了一身债务,换了是我,我也要问。”李芷兰道:“稍稍多了一些,吓我一跳。”李枣道:“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历年来积累下来的,钱我自己没花一文,连我自己这些年来的俸禄,都贴补给了我一起平匪时战殁的兄弟们。”李芷兰道:“原来如此。”李枣叹了一口气道:“有的剩下年迈的双亲,有的剩下孤儿寡母,将死时托付我,我立了重誓,答应替他们照看,活人的事,答应了,做不到,可以后悔,说做不到,死人的事,答应了,做不到也要做到。”八老赞道:“李枣哥哥好人。”小召拍着李枣肩膀道:“好人,我也过得惨,半年没钱吃芝麻糕,你也施舍点银子给我吧。”秀才道:“李枣兄高义,马周不如。”八老道:“你和他比?他是救人的,你是被救的。”小召道:“在外面打肿脸充胖子,回来没钱买药膏。”八老道:“你懂个屁。”小召道:“你懂,你也跟他学。”李芷兰道:“那么多,怎么还。”八老道:“索性不还,也不是什么好人。”小召道:“对!”李芷兰道:“你们闭嘴!李枣兄弟,你不要急,也不要愁,我们一起帮你想办法。”
八老对小召道:“还不快去收拾屋子。”小召道:“你陪我。”八老道:“我也去?难道生意不做了?”李芷兰对八老道:“你和她一起去吧,许久没有住人的房子,阴气重,她一个女孩子,你陪着她。”八老道:“我和她一起,她从来只动嘴不动手,还不如不要她去。”小召道:“那你一个人去吧。”八老道:“算了,一起就一起。”李芷兰对李枣道:“他们俩给你收拾屋子,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李枣望着李芷兰百感交集。李芷兰道:“你如今也没有别处可以去,老老实实住在这里,跑堂打杂你都做过,熟门熟路,和秀才一起看好店面。”
李芷兰掉头钻进厨房,在里面鼓捣半天,终于端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出来,将那只碗放在李枣面前,取了一双筷子递到他手里,柔声道:“想必饿得狠了,饿了吃东西香,快吃吧。”李枣也不和她客气,夹了一筷子嘬进嘴里,只觉得这碗宽粉吃起来和往日有些不同,细细品了品,又夹了一筷子仔细看了看,却原来是一碗面条。李枣红了眼眶,颤抖着手连吃了几大口,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李芷兰冲秀才马周使了个眼色,马周忙起身去关了店门。李芷兰道:“知道你要升,早就买下了这点面粉,准备给你庆贺的时候,做了给你吃的,现在你官儿没了,我一样做了给你吃,所以这个官儿,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人生在世,这一头丟了一些东西,那一头兴许又能捡回来一点什么,你这么好的人,皇天在上睁眼看着,不会一直埋没你的。”李枣把头抬起来,揩了一把眼泪,长出了一口气。李芷兰道:“这么快就哭好了?”李枣道:“哭好了,让掌柜的和马周兄弟见笑了。”李芷兰道:“来得猛,去得快,暴风骤雨一般,这才是大丈夫,你快点吃吧,我面条做得少,手生,也不知道做得像不像,能不能吃。”马周道:“恐怕难吃得很。”李芷兰道:“你要不要夹一筷子尝尝?”马周道:“不用尝,李枣兄弟已经吃哭了。”李芷兰道:“跟好人,学好人,我要是有别的地方安顿你,一定不让你呆在这粉馆里了,一张嘴眼看跟着八老学坏了。”李枣道:“马周兄弟说得不错,这一碗面,确实难以下咽。”李芷兰道:“你们两个人一个鼻孔出气,存心气我么?”马周道:“你以为他刚才那一场痛哭,是哭那一顶被大风刮来又被大风刮走没抓住的官帽子?”李芷兰道:“那他哭什么?”马周道:“你问他。”李枣道:“秀才懂我。”李芷兰道:“你们这些臭男人的心思,我可不愿意猜,也猜不透,你要是哭完了,秀才就去把门开了,莫耽误我做生意。”马周赶紧起身去开门。李枣望了望一碗面,又望了望李芷兰,道:“吃了你这一碗面,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人了。”李芷兰羞道:“胡说八道。”李枣动情道:“这一碗面,走遍天涯海角,永世不忘。”李芷兰道:“大家朋友一场,你若是觉得欠我什么,把这个账,记到大家伙头上,不要记到我一个人头上。”李枣点了点头。李芷兰继续说道:“上午听说了你的事,小召立时就要上街去寻你回来,八老和马周不等我吩咐,当时就要收拾房子,接你来住。”李枣一边听着,眼睛又红了。李芷兰忙道:“我不说了,八尺高威风凛凛的一条汉子,怎么也像秀才一样爱哭鼻子,才开的店门,难道又关一遍,你快吃吧,我走了。”
晚上打了烊,几个人凑在一堆。李枣愁眉苦脸对李芷兰道:“掌柜的,你留我在你店里高就,打算开多少月钱给我?”八老道:“月钱?我十岁跟她,十五岁前没看到过她半文钱月钱,整整做了五年白工,你才进店门,就好意思要月钱?”李枣转头问小召道:“你呢,你进店时已经是大人,你的月钱是多少?”小召道:“我吃得少,掌柜的给我月钱是应该的,你们一个个大肚汉,吃一顿能顶我吃几天,还找掌柜的要月钱,这店不用开了。”李芷兰道:“说了你不要急,大家伙帮你出主意。”李枣道:“我急,现在就帮我出主意。”马周道:“一共是多少?”李枣道:“二十五两。”马周道:“要是我家道未落时,二十五两也借得出。”小召道:“要是我未和我爹爹闹翻时,二十五两也难不倒我。”八老道:“若是我当日许的愿成真,河神给我一个全添平最有钱的爹爹,二百五十两,二千五百两,也不在话下。”李芷兰道:“废话连篇。”八老道:“难道他们不是废话?”李芷兰道:“李枣这里二十五两,秀才那里估摸也要这个数,一共五十两,哪里去找这五十两银子。”小召和八老同时问道:“关秀才什么事?”马周也不解道:“掌柜的,我要钱做什么?”李芷兰道:“你说做什么,过几个月你就要赴考,一点钱难道够,怎么也要准备个二三十两银子。”马周呐呐道:“我不急。”李芷兰道:“你不急,我替你急,你不要管,我们一起想办法。”小召道:“你有什么办法?”八老道:“你要是有办法,早把粉馆关了,还做这又不挣钱又累死人的买卖。”李枣道:“明天我上街市转一转,看看有什么无本生意。”八老道:“你敢出去?”李芷兰道:“有什么不敢,谁能吃了他!李枣兄弟不错,拿得起放得下。”马周道:“明日我陪李枣兄弟一起。”李芷兰道:“你好好的读书人,老老实实在店里,得空了就温你的书,凑什么热闹,我跟着李枣兄弟去。”小召道:“你是掌柜的,店里的事离不开你,还是我陪他。”李芷兰想了想道:“也好。”转头交代李枣道:“看好她,莫要在外边给我惹祸。”小召哼了一声道:“总是不放心我,说我是惹祸精,别的惹祸精,却又忙不迭地往店里领,我跟了你两三年,惹了多少祸?赔了你多少钱?二十五两一个的窟窿,我给你捅了几个?”李芷兰怒道:“你们听听这张嘴,不知道的,以为我是打杂的,她才是掌柜的。”小召白了李芷兰一眼道:“给你打杂,是我给你面子,瞧得起你,惹得我不高兴,我回我的襄阳。”李芷兰道:“那你还是不要给我面子,快快滚回你的襄阳徐家堡去吧。”小召伸了个懒腰,然后一只手捂住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瞌睡来了,等我睡好了觉,再回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