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芷兰和小召马周去睡了。李枣坐在门槛上不肯睡。八老打着哈欠道：“撑不住了，我不陪你了。”李枣道：“我睡不着，你再陪我说几句。”八老又打了一个哈欠，揉着眼睛道：“你不要急，我之前说过，你当了官儿，我跟你混，你没当上官儿，你跟我混，我说话算数，以后我罩你，踏踏实实睡去吧。”李枣道：“岁月蹉跎，除了一把年纪，一无所有，我怎么睡得着？”八老道：“哪个说你一无所有，明明还有一身债。”李枣道：“哪一壶不开，你偏提哪一壶。”八老道：“和她街市上跑了几天，没一点眉目？”李枣道：“半点也没有。”八老道：“你就不该带她出去。”李枣道：“你比她强？明天我带你出去？”八老道：“你没在江湖上混过，她虽然在江湖上逛了一圈，可她是腰里别着白花花的现银去逛的，两个人都没做过生意，有眉目才怪。”李枣道：“你又做过什么生意？”八老道：“我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你们去了哪些地方？”李枣道：“添平府也不大，哪里没去？”八老道：“码头上去了没有？”李枣道：“去了。”八老道：“码头上没有事情做？”李枣道：“有倒是有，来钱慢，不吃不喝不睡觉，一年也挣不到二十五两银子。”八老道：“你当过兵，好歹会一点武艺，能不能在街上摆个场子卖艺？”李枣道：“也想过，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连那小丫头都打不过，不敢摆场子。”八老道：“也是，随便来个砸场子的都打不过，这条路也走不通。”八老又想了想道：“卖艺不行，卖肉总可以。”李枣正了正自己的衣襟道：“卖什么肉？”八老哈哈笑道：“李枣哥哥有趣，你以为卖什么肉？难道我会叫你去卖身？有那好事，我先去了，舍不得介绍把你。”李枣道：“卖猪肉？”八老道：“对，摆个肉摊，卖猪肉，或者走街串巷卖油，都是好营生，一年兴许也能挣二三十两银子。”李枣道：“要不要本钱？”八老搔了搔头皮道：“多少要一点。”李枣道：“你借给我？”八老道：“借就借。”李枣道：“我不要。”八老道：“我诚心愿意借。”李枣道：“卖肉或者卖油，做本就要一笔钱，生意做起来，还会有欠帐，你若不多少欠一点出去，生意做不大，所以你那点本钱，远远不够。”八老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不要浪费口水，趁早歇息去吧。”李枣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更加睡不着。”八老突然眼前一亮道：“有没有不要钱的肉？”李枣道：“除非去偷。”八老道：“你再想想。”李枣道：“还可以抢。”八老道：“再想。”李枣道：“割自己身上的肉。”八老道：“难怪你和那小丫头逛了几天空手而归，笨得像猪，手把手教都不会。”李枣道：“真有办法？说来听听。”八老道：“卖狗肉。”李枣仔细想了想道：“跟郭威一样，偷人家的狗回来杀了卖肉？不还是偷？”八老道：“人家日后当了皇帝的人都可以偷，你偷不得？”李枣心思有些活动。八老道：“你那两手三脚猫的功夫，打人不行，打只狗子总还是能打赢吧？”李枣道：“八老兄弟也太轻看了我李枣。”八老道：“关门，走。”李枣道：“走去哪里？”八老道：“你说去哪里，难道去听戏喝酒嫖女人？当然是去偷狗子。”李枣道：“就去？”八老道：“说去就去。”李枣踌躇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吧。”八老道：“没出息，说干就干。”李枣道：“你不睡觉了？”八老道：“商量半天才商量出来这么一条赚钱的路子，睡什么觉？睡觉能睡得出银子？”李枣道：“还是明天吧，天色已晚，城门早就已经关了。”八老道：“你当了这么久的差，叫个城门叫不开？就算叫不开，添平府的城墙，咬一咬牙，猫儿狗儿也跳得出去，你我跳不出去？”李枣支支吾吾还想找借口，八老一把将他从门槛上扯起来，窜到门后面取了根打狗棍，急急忙忙灭了灯，锁了门，拉着他奔城门而去。
两个人趁着月色从城里翻墙出来，李枣跟在八老身后，声音抖抖地问道：“去哪里偷？”八老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嘻嘻哈哈看着李枣道：“哥哥，亏你也是当了十年兵的人。”李枣窘道：“打过仗，杀过人，就是没有偷过鸡，摸过狗。”八老道：“偷鸡摸狗比打仗杀人还可怕？”李枣道：“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心跳，有些紧张。”八老笑道：“不要紧张，说了让你跟着我混，包你大功告成。”李枣道：“我们去哪里偷？”八老道：“哥哥，不要说得如此难听，不是偷，是捉。”李枣道：“去哪里捉？”八老道：“管它哪里，哪里有狗子，就去哪里，哪一家的狗子叫得凶，就上哪一家。”李枣道：“我跟着你。”八老也不管东西南北，只管望着有村落的地方走。四下里一片寂静。李枣跟着八老走了一段道：“人都睡了，狗也睡了，还是明日再来吧。”八老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还想不想赚银子还帐？”李枣乖乖闭上嘴。两个人摸进一片村子，八老打了一声唿哨，哨音未落，面前一座宅院里的狗子汪汪地吠叫起来。这只狗一张嘴，临近几家的狗一齐此起彼伏叫了起来。八老喜道：“你看看，都还没有睡，巴巴地等着我们。”李枣道：“这么多，选哪一家好？”八老将打狗棍塞到李枣手里道：“哥哥，你当过兵打过仗，从这时候起，冲锋陷阵的事，交给你了。”李枣定了定神道：“进攻方便，撤退从容，我们就选眼前的这一家。”八老二话不说，爬上墙头就往里跳，李枣忙拉住他一只脚道：“莫急，先侦查侦查。”八老道：“侦查个屁！”说完便溜下围墙。李枣硬着头皮跟着翻了进去。一只黑狗冲上来，对着二人一阵狂叫。李枣挥了挥手里的棍子，黑狗退了几步，叫得更加惊天动地。李枣道：“它这个叫法，怕要惊醒了屋主人。”八老道：“那你还不快快动手！”李枣举起棍子，黑狗且叫且退。八老急道：“打！”李枣一棍扫出去，打在狗腿上，狗打了一个趔趄，仓皇跳开。八老气急败坏道：“哥哥，照你这个打法，一夜都打不死，照脑袋打！”李枣又一棍打出去，打了个空。八老按捺不住抢过棍子，一棍砸出去，正中狗头，狗发出一串呼痛的惨叫。八老兴奋地叫道：“看见没有。”李枣道：“惭愧惭愧，今天你打，我给你掠阵。”八老道：“我打就我打。”八老提着棍子去追狗子，狗子接连吃了两记打，情知大事不妙，满院子乱窜，八老跟在后面撵，连续打了几棍都没有打中，气喘吁吁道：“托大了，没想到狗子不好打，应该把那丫头叫上一起来。”李枣道：“两个人打不过一条狗？把棍子给我，我再试一试。”八老把棍子还给李枣，李枣吸了一口气，朝狗子走去。狗狂叫着往门口退。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虎背熊腰的人影蹒跚地走了出来。狗子见了救星，急忙窜过去躲到人后面。李枣和八老愣住。那人喝骂道：“天杀的狗贼，如此猖狂，这是要明抢么，拿不拿我老太婆当人？”八老掉头就跑，三步两步冲到围墙边，飞身跃上墙头，回头看见李枣还愣在原地，不敢开口说话，嘴里呜哇怪叫。李枣终于回过神来，转头往围墙跑。那人骂道：“小毛贼，当我家是菜园子！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富贵快上，给我撕他一块肉下来。”黑狗仗了人势，大着胆子吼叫着冲了上来。李枣慌忙窜到围墙边，爬上墙头，一条腿缩得慢了些，狗子扑上来，一口咬住了李枣的一只脚，死死不放，李枣一腿蹬出去，用力一甩，狗临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狗嘴里仍然紧紧地叼着李枣的一只鞋。李枣跳下围墙，八老拖着他撒腿就跑，只听得老太婆中气十足的叫骂声不绝于耳。二人一口气跑到村外，直到连狗叫声也听不见了，方才停下脚步。八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抚着胸脯上气不接下气道：“好险，居然撞见这个老煞星。”李枣道：“还真是她？”八老道：“不是她是谁，化成灰我也认得。”李枣道：“会不会认出我们？”八老道：“应该不会，一把年纪的老妖婆，手脚没老，耳朵没老，嘴没老，难道眼睛也没老？”李枣道：“幸亏跑得快。”八老道：“快个屁，我都上了墙，你还像根木棒杵在那里，吓傻了？”李枣道：“不是，乍一碰见熟人，盘算着是不是打个招呼。”八老道：“还说不是吓傻了，这种时候，恨不得腋下生出双翅，翅膀一拍，马上消失，还打招呼？”李枣摇头道：“打娘胎里面出来，没做过这种事，让八老兄弟见笑了。”八老道：“偷得一次两次，手熟了就好了，我不笑你。”李枣道：“回去吧？”八老道：“不急，换一家。”李枣愣道：“还偷？”八老道：“第一次出来，难道空手而归？”李枣道：“还是算了吧。”八老急道：“哥哥，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筹划了半夜，也就想出了这么一条可以走的路，难道你要半途而废？”李枣道：“不是。”八老道：“那就走，接着偷。”李枣道：“不偷了。”八老气呼呼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认得你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你比掌柜姐姐还要婆婆妈妈，以后不叫你李枣哥哥，改口叫你李枣姐姐。”李枣吞吞吐吐道：“跑丟了一只鞋。”八老往李枣脚上看去，哈哈大笑。李枣羞愧道：“看事容易做事难，三百六十行，没有一行容易。”八老道：“出师未捷身先死，狗子没打到，先赔进去一只鞋，什么时候丟的？”李枣道：“不知道，我上墙时，那畜生跟上来，一口含住了我的脚，难道是那时候被他扯掉的？”八老看了看李枣脚上剩下的那只鞋道：“还好不是官靴，不然被老太婆天亮捡到，拿去衙门里兴师问罪。”李枣道：“也不大妙。”八老道：“怎么不妙？”李枣道：“鞋里绣着一个枣字。”八老跺脚道：“哥哥，你有事没事，在鞋子里绣什么名字，不怕臭着自己么？”李枣抓了抓脑袋道：“一起当差的都是单身汉，鞋的样子也差不多，不绣个名字，一年丟好几双。”八老道：“绣名字就绣名字，什么名字不好取，你偏偏叫个李枣，这添平城附近，名字里有个枣字，又能深更半夜翻围墙的，怕没几个。”李枣道：“怎么办？”八老道：“怎么办？去找回来！”两个人又原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搜寻，一直走到老太婆家门口也看到鞋子。李枣道：“定是掉在院子里了。”八老道：“走，进去找。”李枣道：“刚刚还在骂，说我们拿她家当菜园子，想进就进，这才眨眼的工夫，我们又进一趟。”八老笑道：“老妖婆凶神恶煞，我们偏不怕她，偏要想进就进。”两个人来到围墙下，摆好架势，同时爬上墙头。那黑狗尽职尽责守在门槛下面蹲着，看见围墙上的两个人去而复返，忙不迭的吼叫起来。李枣和八老借着月光往院子里扫视了一遍，仍旧没看见鞋子。李枣苦笑道：“怕是被这老太婆收进去了。”八老道：“你会不会开锁？”李枣吃惊道：“你要干什么？”八老道：“声音小一点。”李枣压低声音道：“我不会开锁，会开也不能开。”八老道：“我问一问，你急个屁。”狗一直叫，八老不耐烦，掰了一块墙皮往狗身上砸过去，狗慌忙跳开。八老喜道：“鞋，鞋。”李枣瞪大眼睛望过去，门槛底下一件黑乎乎的物事，正是自己的那只鞋，原来被那畜生坐在了屁股底下。李枣道：“我去取。”正作势要往下跳，屋里响起拉门栓的声音，八老叫道：“不好！”转身跳下墙。李枣忙跟着八老往墙外跳。听见围墙内响起吱呀的开门声，然后听见老太婆嘟囔道：“瘟畜生，鬼叫什么。”李枣轻手轻脚趴上墙头，探头往里面看，八老也想学着李枣趴上去，个头矮了一截，趴不上去。李枣看见老太婆把狗子训了几句，在狗子身上踢了一脚，把它赶进了屋里，然后自己也进了屋，关上门。李枣心里一喜。但是门跟着又打开了，老太婆从门槛里迈出来一只腿，弯腰捡起李枣的那只鞋，凑到眼皮子底下看了看，在手上拍了拍，拎进屋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