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谢府的人,下人将马车牵来,关寒生道:“一起走,你那马车让琼冉他们坐便是。”
谢珺妤瞧他一眼,叮嘱了琼砂两句,也没拒绝,晋玄上了马车,很自然的伸过手来。
车夫埋着头,仿佛忘记拿脚凳,谢珺妤无法,只能借了力爬上马车,她穿得厚,动作略显笨重,一上车就听到关寒生的笑声。
谢珺妤睨他一眼,转过头瞧着谢府门口挂着的灯笼,觉得梦中的场景就像披上一层细沙,有些不真切了。
一路默默,走了一会儿,关寒生带着笑道:“今日天气倒好,可惜城外的湖水上冰还不够厚,否则还能玩一场冰嬉。”
见无人接话,他又道:“难得你今日打扮了一番,可把新娘子的风头都给抢了,换成我,可真要气死。”
晋玄睁开眼:“不想说话就闭嘴,别胡言乱语。”
关寒生委屈道:“我就觉得气氛太安静了,浑身不自在,想找个话头而已。”
他对着谢珺妤叹道:“我满肚子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要是不中听你就骂我两句好了。”
谢珺妤眉眼都溢出了笑意,她柔柔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她身上发生的事,这两人都知道,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在梦里,她还记得王公子用厌恶的眼神看自己时,那种委屈慌张的心情,可如今再见到他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谢珺瑶,她心里没有半点波动,仿佛是个看戏人,戏里唱的悲欢喜怒都跟自己没关系。
倒是小王爷会来,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这样的事情他不会感兴趣,更不会卖谢家这个面子。
关寒生问道:“你可知道为何我们会过来吗?”他身体前倾,手肘支撑在腿上,小声道:“我师父怕你在谢家受委屈,让我们过来接你。”
他一脸邀功的表情:“要我说,谢家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他们做的那些缺德事谁还不知道,你就算不回去旁人又能说什么?”
后面再说什么,谢珺妤已经听不真切了,只是好奇为何云先生会让晋玄做这样的事。
她早就觉得云先生有些深不可测,但从他身上却感受不到半点恶意,反而处处维护自己帮助自己,像对待家中的小辈一般。
但她与云先生素不相识,而且无论是过去,还是她那个宛如海市蜃楼的梦境里,都不曾出现云先生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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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顺着回廊路过花园,沿着湖边种了一排腊梅,鹅黄色的花朵鲜嫩可爱,浮动的暗香将冬日冰冷的天气也衬托得多了几分生机。
越过九曲桥到达对岸,就听到一阵如泉水般细腻流畅的琴音,节奏时快时慢,却不显得杂乱,反而犹如雕栏玉砌般错落有致,令人胸口生出一股畅快之情,仿佛所有忧虑烦恼都尽去。
谢珺妤停下脚步,她琴技平平,却也有鉴赏能力:“王府上竟还有这样的高人。”
晋玄瞧她一眼,脸色有些古怪,就听关寒生笑道:“我师父这样破琴绝弦的人竟然也有知音,若能听到你如此盛赞,只怕高兴得要再弹奏两曲!”
谢珺妤瞪他一眼,成语也是能乱用的吗?
晋玄态度温和,解释道:“云先生喜调音,却鲜少谱曲,又嫌弃别人的曲子不入眼,因此连我也少有听见。”
谢珺妤却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云先生弹奏,说不得是段奇妙的缘分。
走进院落,云先生手指压住琴弦,抬头紧紧望着她,眉头微蹙:“可有受欺负?”说完又冷哼了一声:“别人成亲,你去凑什么热闹?是嫌不够堵心还是心里仍然有所留恋?”
关寒生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你不在,师父担心你受欺负,眼巴巴让我们去给你撑腰,怎么人来了,倒嫌弃起来了?”
云先生面子挂不住,粗声粗气道:“还不快把东西给拿出来?”
随即一个清脆的声音“哎!”了一声,谢珺妤才发现,对方竟然是云环。
前些日子她遣走了常钏儿,第二日就有人送了新的丫鬟到庄子上,谢珺妤依照琼砂的名字,分别取名琼冉、琼杏、琼汐,几人伺候得好,云环又不是正经的丫鬟,而是云先生的弟子,谢珺妤也不拘着她,有时一整天不见人影,原来竟是回来看望师父了。
云环捧了鲜果上来,数量不多,胜在品种繁多,云环道:“几框子鲜果,路上就坏了大半,这些已经是剩下的里面品相最好的。”
谢珺妤挑了个鲜红的捧在手心里,闻着瓜果的清香,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晋玄饮了一口热茶,云先生问:“今日你们过去,谢家那个假端方没找你说情?”
嗯?谢珺妤抬眼来回往着两人,不知道云先生跟父亲有什么新仇旧怨,提起来便是满脸的不屑,更诡异的是,他对自己又疼爱如晚辈,实在矛盾。
晋玄道:“没说上两句,门口人多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何况我们又不是真去走礼的,见了一面就回来了。”
云先生扶桌大笑:“活该,让他憋一肚子话没地方说去,还以为他们谢家跟从前一样,谁都能卖两分面子呢?”
他笑完又有些感慨:“当年的谢家可不是这幅样子,若让谢老太爷看到,只怕会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语气充满惆怅。
片刻怅然后,他指了指关寒生:“来,咱们手谈一局。”
关寒生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棋盘来,放在桌子上,云先生执白棋,落子较慢,仿佛心不在焉,又似每一步都细细思量过。
“状纸递上去了吗?”
“早就打过招呼了,府衙那边也不敢不收,只是刘子韬是个胆子小的,表面上虽然收了状纸,怕后面也会私下让人分别给两府上送个口信。”关寒生几乎没怎么想的就落下一字,口气也有些漫不经心。
他口中的两府正是牵涉到科举舞弊案中的承恩侯府和郑国公府,前者是皇后的娘家,而郑国公是三朝老臣,无论哪个都是会引起朝堂动荡的人物。
云先生缓缓道:“谁料到,一个贪污案后面能引出这么多事情。”他将棋子落在方格间,仰头看着窗外春和景明:“冥冥中自有安排。”
晋玄道:“有些事情本就是压不住的。”
当初因为洪水引发决堤牵扯出贪污案,数目巨大,人员众多,民间怨声载道,而朝堂上真正敢站出来说话的人却没几个,最先发声的反而被斥责了一通。
而后圣上将这件烫手的案子交给晋玄等人查证处理,本以为上隐下瞒,拿不出什么证据,谁知道晋玄和关闻月都是硬骨头,生生扯下一块带血的皮。
圣上拿着证据比没证据时还头疼,而朝堂上那些原本吵得最凶的人,忽然就变成了哑巴,想来按照圣上的意思,这事牵连太广,宜缓不宜急,要慢慢来,甚至有意放出风声,若能将吞下去的钱吐出来,此事便轻轻放过。
谁料那些瞧着证据交上去的人,却被逼急了,铤而走险,打起了靠卖科举题赚钱的馊主意。
“这些蠢货,贪污案受影响的只有河北一系的官员,可科举是我大周的重中之重,若人员选拔都靠舞弊,那干脆直接卖官算,谁出的钱多就让谁当宰相,以此类推,还能充盈国库,岂不一举两得?”
云先生瞧了晋玄一眼,都气得说糊涂话了。
他问关寒生:“那举子怎么样了?”
状告两府的举子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纵然告赢了,将来也难以有出路,寒门晋升本就比旁人困难,何况你还得罪了权贵。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后谁愿意冒着得罪当朝贵人的危险来亲近你?纵然其他寒门举子会感激这位的牺牲,却也不敢沾染上半分。
晋玄沉声道:“如今这些人倒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告状的举子也是被逼无奈,他被人换了卷子,自认满腔才华无处施展,喝醉后抱怨了两句,谁料落入有心人的耳朵里,惹来了杀身之祸。
一家五口都烧死在屋中,只得了个意外失火的结论,族中怕被牵连,也与他划清界限,如此光棍一条,干脆拼一把。
幸运的是,晋玄一直让人关注贪污案的后续适宜,关闻月那边先得到了舞弊案的消息,正派人下去搜查证据,刚巧救下了被追杀的举子。
谢珺妤稀里糊涂的听了一耳朵,心里却知道上辈子应该是没发生过什么舞弊案的,如果真有,她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又听晋玄道:“承恩侯府的老夫人已经递了牌子进宫,就是不知道太子有没有牵涉到其中。”
“这话难说,你瞧瞧连冯瑞那样的人都能考中秀才,一路平平稳稳的参加会试,其他人还能看吗?”关寒生眼中闪过一抹嘲讽:“至于太子……说不得是仔卖爷田不心疼。”
谢珺妤不由得想到按照梦中所见,冯瑞兄妹还要几年才会上京,若她没有救下晋玄和关闻月,那么贪污案也必定查不出证据,或者证据早就被人毁了,到头来根本没人会站出来要求严惩这件事。
环环相扣,到底与梦中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