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姨一星期前来宋云的家里两次,做清洁打扫,换洗他们的衣服毛巾,分类折叠,熨烫宋云的衬衫西裤,前往楼下的超市,为家里补给生活必需品,往冰箱增添食物水果。工作认真勤勉,没有半点马虎。不时与香野子交谈两句,分寸把握得当,性格良善温热,是香野子喜欢并能与之相处的人。
莲姨说,她在宋少爷父母家工作已有五年,当时宋少爷的父亲住在旧居西湾河,母亲不时从加拿大回来,但她和宋少爷素未谋面,只偶尔从他父母口中得知宋少爷的一些事情。后来宋少爷的父亲去世,她才转而到宋少爷家工作。
她说,宋少爷待我客气有礼,没有一点架子。家务一直放心让我打理,未曾多言。只是和宋少爷接触了两年,我从未见他笑过。总感觉现在接触的宋少爷,和从他父母口中听来的不太一样。
莲姨的话突然停了下来。她低头笑笑,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便转身走进厨房。过一会,她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到香野子面前,转而笑着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住在宋少爷家的女朋友,虽然莲姨只是一个打工的,不过伺候宋少爷家多年,早把他们当成家人看待。宋少爷一个人在香港,几个月前我还在担心,我要辞职了这孩子怎么办呢。如今好了,有你在,能陪伴他,我就大可放心了。莲姨伸出双手,握住香野子的手温柔地说,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香野子微笑点头。原本想向莲姨打听她从宋云父母口中听来关于宋云的事情,看到莲姨话至一半后停下,心知莲姨的顾虑之处,于是作罢。香野子说,莲姨,我会尽力照顾好他。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祝愿你母亲早日康复。
年轻时渴望了解和被了解,以为是出于爱的本能,是维系关系的有效手段。直到后来才明白,人会变。了解其实一无是处。它无法使关系走向永恒,更不会使爱情变得更好,或者更坏。对一段关系的深入了解,像一层层旋转而下的阶梯,越往下走越深不见底,是看不清尽头的晕眩和黑暗。也许,了解只是处于年轻时的猎奇。也许,它纯属为了打发时间。
终究,了解与爱无关。
莲姨走后,向来不屑做家务,认为浪费时间的香野子主动担起了家中细务。自小在母亲言传身教下,耳濡目染中便习得作为广东客家女子应有的贤良淑惠。广东的传统观念和为妻之道早在年幼的香野子心中根深蒂固,在成长里与早期时父亲的教育及往后接触的西方文化不断发生撞击,调试,截取,融合。然而,根深蒂固的东西要连根拔起,自是不易。年幼所受的影响,大多伴随一生。
即时后来有意识地把劳作当作对宋云提供物质生活的补偿,是对自己的高傲和尊严做极力挽救和维持,香野子不得不承认,一开始的主动是无意识的作为,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在暗中作祟。亦如待人接物时隐忍克制的情感方式,在应该做和想做之间她只是选择了前者。
数月与莲姨相处,观察她工作,香野子大抵明晓如何打理宋先生的家。八十平方米两房一厅的居室,简约的现代装修风格,高档而不奢华,家具以舒适和实用为基准,目的明确,像宋先生的车一样。家中没有多余无用的摆设,自然少了旮旯和罅隙,清洁整理起来倒省了不少力。
没有书柜。起初,香野子以为另一间小房是书房,发现是客房后心里有些失落,只能把带来的书籍排放在客房的梳妆台上。整个房子能与文字沾上边的只有一堆散落在客厅茶几上的杂志。有关金融,汽车,男装名牌服饰。
定时整理更新床铺,清洁木地板,擦洗家具,洗晾熨烫衣物。把看过的杂志放入收纳篮,未看的从小到大叠放在茶几边上。电视遥控器,影像机遥控器,空调遥控器整齐排列在杂志旁。烟灰缸每天清洗后,在底面铺上按尺寸折叠的纸巾,滴入刚好湿润纸巾的水后,再放到茶几正中间。烟盒,火机放在烟灰缸旁。所有物品按特定的位置整齐摆放。一边听音乐,一边劳作。从前觉得是浪费时间的劳务琐事,如今成了打发时间的消遣,视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摈弃杂念,专注投入,持一种力求完美的信念。每清洁一处,内心似乎相应地得到清洁,修葺,完善。做完所有家务,看着房子一尘不染的明净,仿佛完成一件艺术品,心中是满满的餍足,舒畅。
香野子尽量在家下厨。三菜一汤是必须的晚饭菜式。当日上午询问宋云想吃什么,然后上网研究菜谱,中午前往附近的超市购买当日需要的新鲜食材和必需品。超市在几百米处,每次提回两手沉重的物品。紧接着开始忙于洗菜切菜,腌制肉类,备配料,煲汤等等一系列工序。短暂歇息时,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电影,不时地回厨房留意煲汤的火候。宋云传来短讯说差不多到家,她便开始做饭。饭后洗碗,清洁厨房。一天忙活下来,腰酸背痛。
大部分时候,他们安静吃饭,偶尔交谈。香野子从来不问饭菜做得如何,宋云也未曾主动称赞或评论。但他总会面无表情地再盛饭,几乎每次都把菜吃光。香野子把这当作无言的称赞,看着宋云努力的样子暗自欣喜。
用心打理一个男子的生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下厨。香野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少妇,面对不喜的家务却得心应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甚是诧异。但她从不在宋云面前做家务,只想把劳作后的成果完美展现给刚到家的他看,希望工作一天的男子打开家门,看到整洁的空间时心感愉悦,减轻疲累。香野子总是抱着这样的念想,努力以自己的方式维系彼此的共同生活,维系自己的尊严。
周末逛街。宋云喜欢漫无目的地逛商场,进出各种名牌店,三番斟酌思量,最后买下昂贵的心头好。香野子便跟随宋云的漫无目的陪伴左右。她不是喜爱闲逛商场的人,甚少随性购买。通常一个月一次,出门前列下清单,写下需要购买的物品,然后前往。买完清单上的物品,径直离开。和大部分男子一样,目的明确。喜爱的东西,不看重牌子,更注重设计和实用价值。对名牌没有执念,倒有胆怯和抗拒之心。进入名牌店,时有格格不入之感,仿佛那些用大量金钱堆砌的物品和空间,离她太过遥远,是一辈子无法融入的世界。然而,香野子不在宋云面前表现任何抵触之意,只是随他牵领。她明白,如果要和这个男子共同生活,她需要付出努力,踏出自己的世界,作出相应的退让和迁就。她生活在他的生活里,如果往后一直生活下去,便要踏入他的世界,适应他。
人与人,人与地相处久了,免不了相互影响。有意识的言行,无意识的思想在日久中共同试探,模仿,摩擦,融合。一些小小的执念,稍不留神便被强大的意识流牵引至陌生之处。若不常观照自身,保持内省和清醒的状态,在大环境下人便难以做到独善其身,忽略稍纵即逝的弱小念想,最终被大环境吞噬,成为芸芸众生。
要是活得不明白,便很容易变成自己曾经憎恶的人。模糊自身底线,内心的小小退让,存有的小小侥幸随时日一长,便走进了大雾之境而不自知。
因此,一个人持有信仰很重要。
对于看中的东西,宋云总是二话不说买下赠予香野子。在金钱方面,宋云对香野子从不吝啬。出手阔绰的宋云,不时地给她带回来名牌钱包,香水,服饰,化妆品,护肤品。他默默地交予她手上后,像没事发生一样转身离开做其他事。虽然香野子满心欢喜,只是面对宋云的冷静淡然,她却作出了同样的反应,默默接过礼物,道一声不温不火的谢谢。
直至多年后,香野子才明白宋云当时对她的爱,是超乎她所感知和一切想象。他们的关系最终走向不可挽救的地步,更多是她的一意孤行和再三退避所造成,以不成熟,不坦率的性情回应宋云的感情。她一手把宋云推到悬崖边,逼至绝境,才引发了他的暴戾和破釜沉舟。
那时的宋云未尝不是一直努力,以他的方式爱她。除了誓言和甜言蜜语,他赠送实用的礼物,带她去各地尝食,尽管实际平淡,却是他唯一做得到的浪漫。只是不善言辞,同样克制隐忍的彼此,在重复的伤害与被伤害中,忘记曾经为对方付出的种种努力,以不对等的力量走相反方向,相互抵触规避,试图操纵,又相互撕扯,吞噬。最终感情断裂。
一段关系,如果彼此深入,相爱,势必历经不可避免的伤害。大部分人,都抵不过伤害带来的疼痛,终究被它吞没,使关系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