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野子仔细端量没有佩戴首饰的左手腕。这唯一赤裸裸,空荡荡的存在。自从那条白色砗磲不见后,她心里一直不踏实。四年来拒绝回忆过去,习惯在左手腕戴上任何能遮挡伤痕的首饰。盯着左手腕上的大动脉位置,霸道地躺着一条五厘米长的疤痕,硬生生紧贴在皮肉上。还有许多细长的伤疤从左到右,杂乱无章地横穿整个手腕。每当凝视这些伤痕,它们就像让人生厌的小鬼,伸出无数只软绵的透明的手,纤细却有力地把她拉入一股暗黑的漩涡里。
香野子用右手大拇指摩挲那些皮肉相连的伤痕,麻酥酥的异样感把她从无数个漩涡中拉了回来。上下摆动手腕数下,伤痕处有被拉扯般的不适。心里清楚这是没去完成物理治疗而留下的后遗症。出院后不听从医生叮嘱,不回医院复诊,不按时吃药,不去物理治疗,这些都不重要,当时的她一心只想尽快离开香港这个鬼地方。
香野子仰看天,下意识地把右手搭在左手腕上,仿佛这样能让心有些着落。
咖啡需要续杯吗。小舟走到月河咖啡馆的吸烟区,站在香野子身边问道。
不用了。晚上还有事。给我倒杯柠檬水吧。说完随即用左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放在嘴里,并顺势把手环绕在腰间,右手拿起打火机。她尽量让动作看起来自然流畅。
好的。今天不画什么了吗。小舟边说边把空了的咖啡杯端在手里,用毛巾擦了擦桌上散落的烟灰。午后三时的阳光照在小舟脸上,他微微撅起嘴皱了皱眉,眯起本来就很小的眼睛。
嗯。最近没什么状态。香野子点起根烟,勉强地笑笑。
看出来了。这星期来月河只见你坐在这里抽烟听歌,要不就看着街道发呆。连书都不怎么看。是不是我们太闹心吵到你了。小舟的语气略有担心。
还好。自己的问题而已。香野子略有迟疑地说道。
那就好。不然打扰到你工作我们可过意不去了。
香野子笑笑没说话。她明白小舟的顾虑,因此不打算破坏他们的热情。
坐吗。抽根烟。
好啊。等我下。先替你拿杯柠檬水来。说完他咧嘴笑起来,原本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在四月春光下恢复了那张无忧无虑的脸。他端着咖啡杯,脚步轻盈地回到店内。
月河咖啡馆在香野子住所附近。一家以音乐为主题的咖啡馆,每逢周五六晚有一小时的live show。因为是新开的店,白天几乎没几个人前来。灰色的格调,没有多余装饰。香野子喜欢这里的简约风格,静冷而不失温煦。这里没有相识的人,没有外来的干扰,她大可不必顾及周遭的环境,自然而然地建立起自己的封闭王国。
于是,香野子把工作地点从星巴克转移到了月河。每天中午来到这里,点上一杯美式咖啡便开始一天的创作,直到晚上十点多才离去。这样持续了一星期后,人类的好奇心击溃了属于她的王国。店员开始与香野子攀谈并熟络起来。商场里的工作人员纷纷前来跟她打招呼,询问她的职业。一群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女,朝气蓬勃,纯朴天然。像当年的方俞那样,他们对陌生而看似神秘的香野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群孩子身上有香野子欠缺的活力,有属于他们年龄的思想与迷茫,他们的魂魄尚未被玷污,闪烁着她自身努力守护的光芒。因此她不拒绝与他们交谈,并尝试融入他们的圈子。
她的确需要新的能量注入到残旧的血液里。
这是场情感交换。世间所得必然有与之相应的付出。与其说相互利用,香野子更倾向于各取所需。当然,这种现实主义的想法不会发生在曾经十八岁的香野子身上,更不会发生在这群可爱的年轻人身上。
晚上你有什么事啊。小舟说着从烟抽出一根芙蓉王,递给香野子。香野子摆摆手,告诉他已经不抽烤烟多年。香野子拿出万宝路薄荷烟,小舟随即奉上火,她便顺意地接了上去。
约了几个朋友。
那些伤痕是自残吗。小舟指了指香野子的左手腕问道。
香野子愣住了。被这个防不胜防的问题。这是她一直以来极力隐藏的秘密,是稍稍俯身窥视即刻四肢乏力头晕目眩的深渊,然而在小舟口中竟成了被春风拂过的柳絮,被蜻蜓点水而泛起的涟漪,仿佛不消一会便回归静止,仿佛这句话从未被问出过。
最直接的情感,往往最具致命的杀伤力。它的来势迅猛让你躲之不及。你只能接受闪电般的刺击,在雷暴的洗礼中摇摇欲坠地完成一次与深渊的对视。
嗯。声音费力地从香野子的喉咙深处透过鼻腔短促地暴露在空中。像一把试图切肉而徒劳无功的生锈菜刀。喉咙愈发得干涩了。香野子清了清嗓子,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拿起眼前的玻璃高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柠檬水。
拿什么割的。戒刀?水果刀?菜刀?小舟继续发问,并未留意到香野子惴惴不安的神色。
那女人头发的颜色好丑啊。香野子指着一辆刚驶过的摩托车说道。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小舟顺着香野子指的方向看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终于没再追问下去。
对于充满耻辱的过往,香野子不愿作更深入的回答。在一个比她小七岁的男孩面前,他直言不讳的问题变得过于尖锐锋利。那种无所顾忌地袒露所有好奇心的方式,令香野子为自己不知所谓的伪装和愚蠢的怯弱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她不得不承认被现实击败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无力。在七年差距的面前,这副伪装的面具显得多么的不堪一击,而荒诞可笑。
活得张扬需要青春作筹码,锋芒毕露的生活十分费力。香野子试过,并付出了惨重代价。如今她已过了纵横跋扈的青葱岁月。而小舟却像出生的牛犊,他只管对天嗷叫,不惧任何危险。只有未受过伤害的动物才具备无知的勇气和苍白的真实。
在香野子看来,这样的小舟却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