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盛海却摇了摇头:“没那么快。”
“版图骤然翻了一倍,做了再多准备也是千头万绪。改制军队、修订法度,日理万机都嫌少,再加上……许许多多复杂的因素,朝廷全副的精力都牵扯在北边儿。但北方自由了十几年,各有各的山头,各有各的利益,你猛然想让他们都乖乖守规矩,那是根本办不到。朝廷只能以安抚维稳,待日后腾出手来再说。”
清瑜问道:“江山都已易主,他们不过些江湖势力,又造不得反,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还能怎么闹腾?”
老庞扣了哈脑壳,他虽活了四十好几,但还真缺乏给小姑娘上政治课的经验。
“呃……捡个最出名儿的说吧。晋阳有个豪门洛家,是一县内最大的地主。当时工部衙门在地方有个规划,想跟洛家商量着借道圈地。结果人家明马直仗划下道儿来,诶,说的是咱们来‘做过一场,交个朋友,万事好商量’!他家有个当打之年的‘河东大侠’洛师灵,乃是‘大成’中的强手。”
好家伙!哪有这么跟官府打交道的!
“那后来呢,官府岂能容忍?”这不喊人来并肩子给他办喽?
庞盛海摇摇头:“我的小姐哟,道理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你听起来这起子混账过分得很,其实他们才拿捏得精准。”
“朝廷新得北地,求得是尽快安稳,恢复前齐搞得乱七八糟的民生百业,这些地方势力对此其实是乐见其成的,世道繁荣了对谁都有好处。但他们担心的是什么?是朝廷重新建立有威信的官府之后削弱了他们在过去混乱的十几年中打下的权威,于是多处试探、抵抗。说干脆些,认下你大梁官府,可以,我的好处不能少喽!”
“这对朝廷来说其实是次要的矛盾,暂且忍下也没什么紧要的。待得四海归心,皆不值一提,你看如今可有这样敢明着跟官府对着干的地方势力?像那晋阳洛家,呵,一群短见的鼠辈,当时迫得衙门把那一处整个工程托给了他们,落了好处,却不知早上了秋后算账的单子!”
“真正的大患在南边儿。起先不曾预料到南边的问题那么严重,不够重视。御史台每年也按例往各道派遣巡察御史,两三年里都没查出什么问题。直到永安二年,刑部福建清吏司福州衙门有一位员外郎在回京述职之前悬梁自尽,留绝命书称自己在地方收受贿赂,无颜面君,现场也确实搜出了不少财物。然而不凑巧的很,福州刑部衙门恰好有位仵作姓夏——恰好是,夏怀芳的夏!夏先生仔细验尸之后断定——绝非自尽!”
庞盛海的语气听着极为推崇此人,清瑜有些好奇:“这个夏怀芳,很厉害?”
老庞呵呵一笑:“彼时他虽还没有‘金针渡厄’的名号,但想来也该是不差的!”
清瑜“啊”了一声,想起铁意跟他提过这位,还说要带她去拜访来着。不想这位皇家供奉竟是刑部仵作出身。
“刑部表面将此事以自尽结案,却在暗中明察暗访。正六品的朝廷命官呐,如此处心积虑的谋害他是为了掩盖什么?但是一查之下,这个……却毫无进展。”
“怎么会毫无进展?”清瑜睁大了眼睛,六部之一,国家机器,都被人摸进屋里来宰了兄弟,竟然一点反应都给不出?!
“呃……那时掣肘颇多,南边儿大范围的腐败相互遮掩……这个”庞盛海有点儿词穷。
“那时候刑部、大理寺都废着呢!”有些话,老庞不好说,梁老太太可无所顾忌。“刑部也就能断断邻里家常扯皮的破烂事儿,大理寺更是清闲得很,门下省跟御史台一点儿活儿都没留给它。里头能人不少,但国情如此,也说不上怪谁。”
“哦~”清瑜回过味儿来,那会儿没有云中府,执掌天下刑事的铁家怕还没冒头,自然不是今日这般光景。
老庞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接着说道:“因兹事体大,不敢轻慢,刑部并大理寺向兵部请援,想请兵部调遣能人追查此事。但统一不过两年,兵部在北边儿忙的焦头烂额,恨不得把衙门都搬过去,当下也是百般推脱。”
“后来是武烈家的老侯爷举荐了一个人,在刑部、大理寺的支持南下查案。”
“此人是谁?”清瑜赶紧问道。
庞盛海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遥敬远方,肃穆开口:“时大梁开国靖宁县男爵,铁翀铁老大人!”
呼——真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铁家祖上乃军中马哨出身,早早便搏了爵位,但大梁长久以来备战却无战,军中山头稳立,难以出头。凭老大人这般才华,竟也只能在兵部荫一个混吃等死的位子。也是时势造英雄,铁大人临危受命,本是领刑部一道清吏司主事衔南下,三月后便加至三道主事。而后这案子越查越大,终于惊动朝堂。永安三年春,先帝下旨加封老大人为江南道黜置大使,授便宜行事之权!老大人双管齐下,合纵两横之中一面掀翻了官场,趁机重订天下刑事;一面把控住江湖,直接灭了泉州震海帮,几乎捣毁了无生教所有的坛口!那真是……”
“唉,唉,唉!”老庞正待慷慨激昂,却给梁红钰憋在了嗓子眼儿里。
“差不多行了啊,你给老头子贴金也忒过了!还有你那什么形容,什么叫灭人满门?那是取缔不法结社和淫祀!”
清瑜也正听得兴奋呢。这算起来,外祖母的公公,是本姑娘的……外曾祖父?真的牛逼!结果姥姥这么一打岔,难不成……都是吹牛的?
梁红钰接着对清瑜开口道:“他说得倒也不假,不过春秋笔法,听着旁的人都跟傻子一般。我那公公虽不算雄才大略,但也确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人才了,此事上他便是当仁不让的头功。自然,也少不得朝廷支持和龙虎山、小禅寺相助。至于后头趁机振兴刑事、为南方江湖划定规矩,也不是某一个人可尽全功的。”
“此事过后,公公便在皇家的支持下组织人手布控九州江湖,力求防微杜渐。因着咱们家的‘云中探爪’,江湖中人便以‘云中府’为记,口口相传。”
明白了,姥姥跟庞爷爷说得简单,清瑜却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番荡气回肠的惊险曲折,于是她开口赞道:“先辈雄姿英发,令人神往。”
老庞听了这话,莫名一笑,开口道:“表小姐,这只不过是老大人一个人的传奇,咱们‘云中府’威震天下、声传四海,可不在这一仗!”
清瑜敏锐地发现老太太翻了个大白眼儿。
庞盛海也瞟了一眼梁红钰,见她到底没阻止,便接着往下说道:“北方武风浓郁,高门大派林立不说,不同于南边儿的高手皆在方外,草莽之中亦多强手。别说“大成”了,“象相”都能凑出双手之数!虽说北边儿的问题很好解决,打就完事儿了!可别说‘云中府’那两年只是草创,即便时至今日,想以一家之力强压整个江湖,这也不是好说笑的。所以直至永安七年先帝驾崩,朝廷都没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北方江湖。”
“那咱们云中府的声势之仗是什么时候打得?”清瑜追问这话时笑意都快藏不住了,因为后头的答案她猜到了,就在“日月当空”的介绍里头。
老庞嘿嘿一笑,看了眼梁红钰,得了个没好气儿的眼神,轻咳一声,开口道:“咳!大梁绍兴元年春,新帝登基,靖宁侯府大少奶奶生下‘心’字辈儿四公子一月后出关北上,纵横三千里,转战一十六场。日月龙凤如意双环下,毙杀‘百步神拳’慕容鸠、‘随风剑’裴有方、‘搬山魔尊’贺人空三大‘象相’!余下十三个‘大成’或死或伏。哦,方才提过洛家那个‘河东大侠’,叫夫人一巴掌把脑袋拍了个稀碎,这名号到如今都没人再用!”
清瑜听得双眼发光、笑容满面,梁红钰却把柳眉一竖:“讲就好好讲!说那么吓人做什么?再吓着孩子……还有,你提我生孩子做什么?!”
庞盛海笑着对老太太拱了拱手。诶~这外孙女儿当面,说起这些来夫人竟然还害羞了!
“夫人凯旋后,朝廷大肆封赏,加柱国,封镇军大将军,出刑部尚书!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赐号‘日月当空’,这可是当今二圣名字中的避讳!啧,咱们夫人才是铁家最尊贵的——这个!”老庞说着翘起了大拇指。
“此战之后,江湖传言‘日月当空’梁红钰杀‘象相’高手如屠猪狗。于是无论南北江湖,钱塘铁氏云中府都是说话最有分量的那一个!”
听听,都听听!这特么才叫牌面!
“行了行了,你小子说话一分尽能往十二分浮夸!”
梁红钰有些受不了了,一方面是听人这么当面吹嘘自己着实有些害臊;另一方面也是看不下去庞盛海变着法儿拐骗自家小外孙女儿,瞧瞧小瑜儿被煽得小脸儿通红的样儿。这孙贼分明是看中了清瑜十三岁玄感的资质,一心想把小丫头留在云中府。哼!想得倒美!
梁红钰对庞盛海道:“小庞,你去招呼那边儿三个小子,我领丫头先上楼了。”
诶呦!庞盛海连忙答应,这边儿吹得起劲儿,差点把那边儿给忘了。铁菁他们恐怕已经在奇怪教习怎么还没出现了。
丢下老庞,梁红钰挽着小外孙女儿原路返回,此处良好的通风与照明叫人有日夜颠倒之感,如行月下。可抬头一望,再是精细装修的天花板终归不见天,煞风景得很。一边儿走一边儿问:“怎么样丫头,看了这么些也听了这么多,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