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宛湄回到宛宅,就被母亲逮住。
宛湄以为自己是要受到责怪,结果不知所措中,她被嶝城郡主半推半塞地弄到了前厅的屏风后头。
从屏风的缝隙里,宛湄没有想到,她这一天,第二次见到了云谓。
宛湄看见他由宛家侍者迎进厅内,伏在软垫上向嶝城郡主行礼。
她永远记得那个朗目疏眉,美如冠玉的红衣少年,那个在蓟城的三月春风里惊艳了她的云谓,是怎么回答她的母亲的——
青山不会腐烂,水面浮不起秤锤,黄河不会枯竭,参星和辰星不会在白天出现,北斗不会回到南天,半夜不会升起太阳。
如果我蒙大人和夫人厚爱,可以娶千金为妻,我的心就会如同这些自然万物,不会言语,但是自有坚守。
这些话,好像给屏风后的宛湄展开了一幅新的画轴。一整个白天,她都感觉自己被春天温暖的风吹得醉晕晕的,甚至忘记过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到了黄昏,还是没有归家。
等到左都御史宛燮被左搀右扶,拖着几乎跪废的腿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时,宛湄没有想到,她会马上在这一天,第三次见到云谓。
官府抄了宛家,只有她从后堂梨花树林里逃走——在云谓的帮助下。
抄家的命令是皇帝亲口御旨,那些负责抄家的官兵首领,其中一个就是枢部尚书的公子,云谓。
宛湄应该恨云谓才对,毕竟他的那些山盟海誓这么快得就做了空。但是,偏偏是云谓,在宛湄困于绝望的时候放走了她。
他对宛湄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帮她斩断纠缠在树枝上的长发后,一个“走”字,也没有说。
她紧紧抱着那个小木匣子,带着满身泥泞和梨花残瓣在雨夜里奔跑,她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去,只知道,不可以停下来,不可以停下来。
一直跑到落水桥上,宛湄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躯体,只剩下一个灵魂在抱着那个小木匣子。
她不能再强迫自己的双腿向前跨出哪怕一步。
宛湄倒在桥上,石子一样的雨点扎遍她的全身,她仰头看着黑霭霭的夜空,那些密密麻麻,接连不断的雨滴,反而像在放着光芒。
这座桥之所以叫落水桥,是因为每逢暴雨,桥就会淹没在河水之下,故名落水。
也许其实自己就是想死了吧,就是因为不想再活下去了,所以故意跑到这座桥上来……
宛湄感觉自己就是一张纸,几乎快要化作粘稠浆糊,随着暴雨,流入桥面板石的间隙里。
她的一边耳朵贴着冰冷粗糙的桥面,慢慢地融进去,融进去……突然之间她听见雷霆的声音——不是从天上来,而是从地下传出来。
宛湄拼尽全力,向桥头望去,只见模糊中,一辆马车向落水桥上驶来。
朦朦胧胧,她看见一个身影,打着一把伞,从马车里下来,向她靠近。
突然,宛湄的意识也开始迅速溃散,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绵绵地握住身影的衣角,吐出两个字:“救我。”
五日之后。
宛湄坐在桌前,听见敲门声,便把小木匣子里的两样东西放好,再合上盖子,说道:“请进。”
“是我。”何九龄并没有推门进来,而是站在门外说话。
“安儿,爹爹听说你醒了,想来看看你。”
宛湄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倒是把站在门口的九龄小公子吓了一跳。
“我原本就是客,又受了九龄哥哥和令尊的救命之恩,庇护之恩,怎么能让令尊来看我这个晚辈呢?”
她带上房门:“还是我去拜谢令尊才对。”
何夫之约莫有三四十岁,鬓发却已经是泛灰色,他的眼睛因为经常笑,有着明显的尾纹,但是只要仔细瞧,就知道那双笑眯眯的眼睛里,有沉鸷的光在底下闪烁着。
他穿的衣服很朴素,还是旧衣,给人感觉很舒服,整洁,没有一些尘垢。
何夫之眼黑很多,在阳光底下,他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罩着,几乎全是黑色。
“你和你的母亲嶝城郡主长得并不怎么像。”
何夫之用左手食指慢慢转动着右手大指上的斑指,带着微笑看着宛湄。
“是,我的兄长和弟弟长得比较像母亲。”
“嶝城郡主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是她的女儿,我不打算向你有所隐瞒。”何夫之把右手斑指取下来。
“我是晋王发妻赫连氏的弟弟。”
宛湄在阳光下面微微眯着眼睛,她的表情没有因为何夫之的话而有一丝波澜。
“赫连氏当年本是成年男子发配岭表,因为是赫连晓月的胞弟,尽管年纪尚小,我也被流放。”
“流放岭表,就是一死。一半的人会在路途上被折磨致死,另一半的人,会到了岭表因瘴气而死。”
他把斑指戴好。
“那个时候你母亲还不是郡主。她在牢狱里找到我,贿赂了看牢的狱卒,用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尸体,替换了我。”
“为什么她会救我呢?可能真是看我可怜。”
宛湄看着有些出神的何夫之,不禁有点想笑,她淡淡地说道:“但是,我不觉得何大人是因为看我可怜,才救我的。”
何夫之没有想到宛湄会这样回答,但这一瞬间的诧异马上也被他用笑容遮饰。
“那是自然,嶝城郡主有恩在先,我此举,是为了报恩。”
“何大人是商人,是盐商,是官商——哪有不做生意的时候?”宛湄的冷冷地看了一眼何夫之的斑指。
“赫连氏为什么会在晏慈寺自尽?是因为我的姨母淑慎郡主善妒,逼得赫连氏不得不死。为什么赫连家族家破人亡?是因为昭国皇帝因为幽朔迁怒赫连家族,拿赫连家族来杀一儆百。”
“何大人留我宛湄,不过是要等待时机,对付这两者。”
何夫之的笑容还是那么和蔼,好像面前是家中的孩子,在兴奋地告诉他,今天买了什么新布料,要找手巧的裁缝去添一件好看的衣裳。
“宛姑娘应该不知道,我最后见到我的姐姐,也是在这样一个艳阳天,她坐在花团锦簇之中,脸上是那个时候的我不能理解的哀伤。我问姐姐:‘姐姐,申荣侯送来了好多财物珠宝,是要来买你吗?’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后来,姐姐被送走了,京都蓟城的人们说,一个公主都没有她的出嫁风光。”
“再后来,我才知道,所有人都在笑的时候,只有我的姐姐在哭——用沉默。”
宛湄没有回话,她和何夫之一起,听着归巢的燕叫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何大人,我之前很喜欢哭。今后,这个毛病可能也改不掉了。
“但是,我不会再有眼泪——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