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宸在原地默默看着对方渐渐走远，一直到那人的背影隐没在日出的万丈红霞之中。
今天八点之前，越宸及时赶到了相隔千里的另一个城市，并且没有错过服务员送来的早餐。
他西装革履地走出酒店房间的时候，助手丝毫没有发现总经理其实彻夜未归。
这次出差主要是为了收购一家规模较小的信息咨询公司。
收购案进行得很顺利，晚上越宸正准备跟员工们一起开个庆功宴的时候，忽然一条推送出现在手机上：“古典乐才子许北吟演奏途中突遭断指……”
许北吟！断指？
越宸的脑子忽然“嗡”地一声，想起了清晨许北吟说的那句“不想太顺利”。
他想都没想径直冲出酒店包厢，员工们怎么都追不上，总经理助理只好找个理由给越宸勉强打了个圆场。
医院里，许北吟脸色苍白，正吊着点滴躺在病床上昏睡。
谁能想到音乐会前检查过无数遍的钢琴，竟然会在演奏中途琴键陡然弹起，弄伤了钢琴家最在意最珍贵的手指。
许北吟身边坐着他焦急的母亲。
许夫人出身名门，年轻的时候也是京都社交场上的一位名媛。她和许北吟父亲许瑞峰的婚姻，本质上是一场貌合神离的商业联姻。
就是在这场冰冷的交易中，许太太从失望到绝望，从斗志昂扬的女强人渐渐变成一个多疑阴郁的豪门阔太。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在婚姻中得不到爱的许太太才会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儿子身上。
他要顺从，要才华横溢，要成为金字塔尖的佼佼者，要成为所有人艳羡的对象，要活出许太太想要成为却又无法实现的那种模样。
越宸站在门口，替许北吟感到心累。
他轻轻敲了敲门，得到许太太的应允进去。
“你是北吟的朋友？”见越宸进来，许太太立即掩藏起刚才的焦急和悲伤，端起豪门太太的端庄架子，嘴角还挂着看似亲和的微笑。
越宸冲她点点头，问了一声“伯母好”，然后坐下来看许北吟。
北吟右手的三根手指都被用纱布裹了起来，据说琴键弹起来划伤了他的食指，也连带伤到了中指和无名指。
说实在的，这样的受伤方式还真是罕见。
医生来敲门，许太太离开房间，只剩下越宸一个人陪在许北吟身边。
母亲刚一离开，许北吟就神奇地睁开眼睛看着越宸。
“不喜欢弹钢琴的话就直说啊，为什么要伤害自己？”越宸皱着眉头教训道。
“要是真的可以说还用得着这样吗？”许北吟狡黠地一笑，骄傲地扬了扬受伤的右手。
越宸赶紧帮他把手放好，生怕他牵动到伤口。
据说当时伤情并没有被及时发现，许北吟坚持要把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曲目弹完，结束之后琴键上几乎都是血，人也虚弱地快要晕了过去。
“现在没人可以逼我弹琴了，”许北吟甚至有些开心，“我是不是超适合做个演员？”
“做什么演员？都是些被人吆来喝去的戏子。”许太太不知怎么突然推门而进，听见“演员”两个字就炸了，要不是越宸这个外人在场，许太太的怒火肯定一点即着。
“你好好休息，等手指养好了伯克利音乐学院正好也开学了。”许太太略带歉意地看看越宸，眼神里还蕴含着几分希冀，似乎在恳求他越宸作为朋友要好好劝劝许北吟。
毕竟，在她的概念里，古典音乐家这份职业可比什么烂大街的歌手、演员要高贵多了。
她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国家元首和他国皇室的座上宾，希望儿子像莫扎特、贝多芬那样百世流芳，她要在儿子身上看着自己刚刚萌芽就被婚姻扼杀的音乐梦想以另一种形式昂扬勃发；而不是放任他随性而为，让宝贵的青春在蹉跎中一无所成。
什么是快乐？成功就是快乐，不成功就是失败的胆小鬼，就是上帝的弃儿，一个失败者也配有快乐的资格么？
越宸悄无声息地避开她希冀的目光，继续跟许北吟聊些别的话题，关于箫笛，关于《琳琅赋》。
许太太脸上有些责备的神情，但很好地掩藏在优雅的气质之下。
“你明天还来吗？”越宸被助理催着回酒店的时候，许北吟问他。
越宸为难地摇摇头，明天还要赶回京都参加一场慈善拍卖会。
许北吟眼里的光忽然黯淡了几分，越宸情不自禁地改口道：“骗你的，我明天后天都休年假。”
“真的？”许北吟坐起身，眼中的星辉又明亮了起来。
这样澄澈的眼神，几百年前，越宸在琳琅眼中也曾看到过。
那时，琳琅还是魔族最负盛名的白兔舞姬，越宸偷偷越过天界魔族重重的防守去看她，带着女扮男装的她去人间看万花节的表演。
入夜，朵朵绚烂的烟花在他们眼前盛放成花朵的形状，忽而幻作牡丹，忽而变作海棠，引得游人啧啧称叹。
越宸搂着穿着男装的琳琅坐在碧崖寺高高的屋顶上看烟火表演，琳琅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但依然硬撑着靠在越宸肩头等着看最后一场表演。
据说每年万花节烟火表演的最后一场，都是京城里有权有势的男子向心爱之人传情达意的专场。
这种烟火秀一般要提前半年预定，消耗很多的人力精力财力，以预定者心爱之人的小像为摹本，聘请能工巧匠制作对应的烟火。
一直准备到万花节的当晚，以烟火为笔，夜空为幕，绘出心上人的芳容，同时也是向这辽阔天地宣誓至死不渝的爱情。
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守望夜空，心随着烟火升空沐浴在爱的祝福之中。
前年是驸马为迎娶公主专绘的百里红妆图，去年是新科状元为结发之妻所做的青梅竹马图。
“今年也不知是哪个女子会有这样的好福气？”琳琅缩在越宸怀里，托着脸认真地望着百花落尽的夜幕。
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嘹亮的烟火升空声，最后一场烟火表演终于拉开了序幕。
越来越多的烟火齐聚夜幕，空中赫然出现了一幅身着彩衣翩翩起舞的美人图。
街上人声鼎沸，百姓们纷纷在讨论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美人儿到底是谁家的千金，美人图继续翻涌变幻，万般锦簇在美人儿的舞裙上绽开，“琳琅”两个字随着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而渐渐浮现。
明日，“琳琅”这个名字必将成为京城最惹人艳羡的字眼。
越宸颇为得意地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孩儿，琳琅羞得面色绯红，无妆胜有妆，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里星光涌现，比北辰星君辖下天界里所有的繁星都要璀璨。
越宸适时地掏出玉箫送到唇边吹奏起《琳琅赋》，琳琅褪去男装，摇身一变换上翩翩彩衣当空作舞。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每一个舞步都像走在越宸心里。
因为记得最美好的瞬间，所以对悲哀的结局更加无法释怀。
十世轮回又如何？百世轮回又如何？
就算终其一世我们都无法在一起，我也会记得你最美的样子。
每一生，我都要找到你，就算不能相守，我也会一直等在你身边，从青丝婉转到白发飘零。
越宸从医院出来，看着空旷而寂静的夜空。
而今再也没有万花节，京都也是不允许放烟花的。
而此生的琳琅身在何处，他已无从知晓。
浮世三生，空无一人。
寥寥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