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璇说的一样,去往人生的道路遥远而漫长,并且不可预测。一个人所期待的完美生活还遥未出现,这边却又在不断的缺失。无奈无着,命运即是无常,像是十八岁的依生,支离破碎的家庭在那年多雨的季节,失去了另一根支柱。
母亲载着货物回家时,被拉沙子的三轮车撞倒,双腿被压断。经过医院的全力抢救,命被保住,但却失去双腿以下的部分,成了残疾。下半生只能依靠假脚或是轮椅度过。肇事方虽赔了款,付了一切医疗费用,但对依生来说,这一切金钱的陪偿都显得苍白无力。为了节省费用,母亲竭力回家休养治疗。经过这一场车祸,家里更显凄凉,母亲精神恍忽呆滞,整日的盯着天花板发呆,彻夜不眠。依生喂她吃饭,吃一口流出半口,全然不知,大小便要靠依生伺候。依生要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她。亲戚们只是过来看几眼,留下几张薄薄纸巾和几句苍白的安慰的话,扭头便走。人情不过如此,冷暖自知。没钱请护工,依生第一次审视自己的抉择。怀疑自己学琴的用途。它在关键时刻都不能解决起码的温饱。他开始后悔,开始自暴自弃。
他要辍学照顾母亲,直至她痊愈。母亲听了他的话抄起一旁的苕帚便打,毫不留情,嘴里不住的骂。依生强忍泪水躲到外屋,苕帚也跟着飞了出来。母亲因为用力挪动身体,从炕上掉了下来,坐在地上豪淘大哭。
给母亲炖鸡汤,放在水缸上冷却。想起童年时同父亲要鸡汤时的往事,禁不住热泪盈眶。未曾想到命运如此捉弄人。盛了一碗端给母亲。母亲醒来看到这鸡汤,扬起手掌便打,骂他是败家仔。做什么鸡汤,不过日子了吗!依生心如捅刀一样疼痛,说,妈,你现在是病人,需要营养。
这话如针芒,刺痛她的心。现在母亲对受伤、病人、疾废这样的字眼异常敏感。当下发疯了一样,扯开被子甩到地上,披头撒发,嘴里发出如疯狂野兽般的怒吼,使劲的抓拉捶打一双断腿。依生上前阴止,母亲忽然间停止动作,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依生,令他感到恐惧和陌生。她说,你今天又没上学是吧!依生说,我得照顾你,你的身边不能离开人。
母亲扇了他一耳光,依生跳下炕,和躲到外屋。母亲悲痛万分,说,你个小兔崽子,看你妈没腿了,追不上你了是吧,你连学都不上了,把我当成累赘啦!我就是你的累赘啊,趴在炕上,拍打着炕沿。依生倚在外屋墙上,泪流满面。
他躲了出去,做出上学的假象。
他和璇长时间的坐在公园湖边的亭子里,看湖里荡来荡去的船。彼此无语。他明显的感觉到,他和璇就这样走到尽头。
租了一双旱冰鞋,璇在目的旱冰场里开始滑了起来。璇的技巧很熟练精湛,动作利落,这一反她平常温文而雅的举止。依生站在场外,看见璇在激烈的音乐下做着熟练的动作,穿梭在人群里。璇滑得一头热汗,过来隔着栏站在里面,讲自己以前滑冰是多么厉害。很随意的用胳膊蹭去额头上的汗水。依生买来冰镇的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她,他所能做的只有这些,隔着伦理上的一堵墙,还不过去,况且真的没有力量。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来,那年夏天雨水很多,阳光同样灼烈。穿过公园上空树叶的间隙,投射到旱冰场上,斑斑点点,也投射到璇的身上。少年就这样看见璇的真诚和美,似夏花一样绚烂。璇说,再滑几圈。他便拿着冰镇的矿泉水站在场外顶着烈日等璇出场。
母亲在一个赤热的中午死去,门窗紧闭。放开了家里的依生刚换下来的整罐煤气,生命的门在那一刻关闭时,而活着的人却又痛苦并且继续活下去。她躺在炕上,被子盖着下身。她一直不能接受自己残废的现实。终于向命运妥协。她只希望自己不成为依生不上学的负担。
少年回到学校,去了校园深处的琴房,怀里抱着一小盆马蹄莲,白色的花朵如此静谧,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是他和璇初次相识的地方。他被琴声吸引,顺着楼梯上楼。若大的房间里只她一人。似乎是他弄出了声响,琴声嘎然而止。她回头去看,就这样他惊慌的看见了她的脸。美丽无瑕。他转身跑下楼去,璇追到阳台上,问他找谁。他说,我是新来的学生。
往事如幻影云烟,经不起岁月无声的风,悄然散去。少年回忆起那段情景,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把花盆放在阳台上,敲了一下门,迅速的跑下楼去,躲在楼下,不被她看到的地方。璇看见那盆花,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凭栏四处眺望,却不见半个人影。她问,是不是你,依生?少年那颗脆弱而敏感的心太过伤怀,禁不住流下眼泪。
十八岁他要离家出去,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买了火车票,上了车。他只想尽快的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在车站里就遇见了燕灵,连票号都是紧挨着。他倚在车窗边,闭上眼睛假装沉睡。火车徐徐开动,他坐起来说,你要去哪儿?她说,去北京读书。离别之前想去找你,但怎么也没找到。却在这里相遇。她微微一笑。他的脸始终僵硬,说,谢谢你告诉我关于璇的故事。
你喜欢璇,对吧?她说,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他问,你还看出什么了?
她笑笑说,你发生了很多事,所以面无表情,虽然只两个月没见,但再见到你,仿佛是阔别了整个岁月,什么都变了。依生,你看上去成熟多了。
他没多说话,又倚着座位睡去。醒来时,外面已经天黑。车厢里亮起了灯,灯光柔和。旅途的人们开始进晚餐。她早已倚着他的肩膀睡去,这令他想起了璇。想起她在客车上倚靠自己睡去,脸腮还挂着泪珠。但她不是璇,他很生气,粗鲁的推醒她。她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所以显得很坦然。她带他到餐车吃饭。
她叫了很多菜,很开心的样了。给他倒饮料。她说,这种生活我已习惯,火车、飞机我经常坐,从小我就这么漂来漂去。我喜欢坐火车,这里面的人形形色色,可以看到人生百态,这里是一个浓缩的社会。他看到她与以往完全不一样的谈吐,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她问,你喜欢坐火车吗?
他说,这是第一次,谈不上喜欢。
吃饭时不禁又想起了璇。想起和她在小饭馆吃饭的情景,禁不住热泪盈眶。低头吃饭,努力让泪水消失。害怕被燕灵发现。她喝了一口饮料,静静的看着人,没有说话。
回到车厢里,两个人的位子已被别人占据,已躺在那里睡着了。依生想去弄醒那人,她拉过他劝他算了。两个人只好到厕所旁边还算干净的洗手间那里,坐上了台面。去往未知的旅途,一切都还没有想好。他忧心忡忡,她早已看出,问他打算到北京干什么。他说听天由命吧。饱经苍桑而又无奈的口气。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号码簿,在上面刷刷的写些什么,撕下来递给他说,这是我在北京的地址和联系电话,如果不行可以找我。他微微一笑,拒绝接受。她强行塞进他上衣的口袋,说,到门口看看有没有星星。
两个人说了很多的话。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解脱远行的冲动和对故土的留恋。直到凌晨时,两人才坐在地上相互倚靠睡去。醒来时,外面已经明亮,只是雾气朦胧。她眼圈泛红,说,依生,我们就要分离了。她拥抱他,又放开。他的心在剧烈的跳,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困难和挑战,有恐惧不安,也有无可奈何。城市渐近,离故土渐远,所有往昔的一切,如这薄雾一般,太阳出来后将不可不退。
璇,我从不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