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讲历史上的伟大君主，天依便顺坡下驴，直接开始介绍方才提到过的亚历山大大帝——这个名字跟着以这个名字命名的城市在汉代典籍中被译为乌弋山离。这个乌弋山离大帝出身于无支诛——一个矢余国家，父亲是批立二世——虽然这个批立二世让天依很出戏。
他从小就对兵事非常有兴趣，同前朝的赵括相类。不过同赵括不同的事，赵括的父母和蔺相如都评价他轻言兵事，对兵者死生之地没有郑重的认识，不适合带领赵军；而乌弋山离则是战争的天才。他年纪轻轻就继承了王位，打败了父亲的敌人，成为海滨的霸主。又亲率数万带甲出征合之和安息，在同当地万王之王的决战中击溃了安息号称的数十万大军——虽然安息之地彼时不由现在的安息控有。
秋娘问及无支诛克敌的战术，天依向她介绍了无支诛大方阵——一种用二的倍数把士兵组织起来的方阵，超长的长矛从第一排一直排到排头兵身前不远就是矛尖。方阵有两翼及骑兵护卫，在冲锋时，后排士兵跑动起来会裹挟着前排士兵加速，方阵从而会以一个超快的速度，带着雷霆之势冲入敌人阵线，配合左右羽翼击败之。这种战术正是矢余军队能从两万里之外一路打到西域，中途收服各国的武力保证之一。
“有何良策应对？”赵筠作为赵破奴的虎女，头一件事就是替她父亲考虑解决方案。
天依的脑海中回想起了十来年前的一篇YY神文——《秦军大战马其顿》。她肯定不可能用这篇网文给筠儿介绍，一旦这篇文章写岔了，赵筠又介绍给了她父亲，汉军日后要真刀真枪碰上了练习马其顿战术的方阵兵，恐怕要吃大苦头。
“此番战术是两百年前无支诛所习的，现在已经过时了。现在海北正崛起了另一个国度，叫湛无，也叫西边的大秦，八十年前已击败无支诛。当时湛无同无支诛合战，无支诛仍然使用这种方阵，但是为湛无所败。”
“洛姐姐，你不妨细说细说。”赵筠准备做笔记。
“首先我说一说庙算上的——湛无的元老院战前使用计策，使无支诛南面的矢余诸国倒向湛无，从而在局势上取得主动，让无支诛两面受敌。孙子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就是这个道理。秦时合纵连横，行人塞路，也就是为的这个。”
“两万里的西边也有纵横家、孙子么？”秋娘问道。
“大家既是人，这些都是共通的道理。治国打仗，都是这一套，没有太大的区别。”
“洛姐姐继续说。”
“湛无军三万强，无支诛军三万不到，这是参战的数量。无支诛王一直在移动他的军队，想寻找一块平坦地形，发挥方阵的优势。到了接战当天，两军隔着一座山扎下。大雾弥漫，双方的斥候在侦查时碰到了一块，两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战。一开始双方都以为这场战斗只是一场小规模战斗，但是不断投入援兵后，无支诛王决定把所有部队都压上，从山脊上冲下来直捣湛无大营。不过他先前未计量到湛无军部署了大量的甲士和象兵在右翼，因而当无支诛同湛无中军纠缠时，湛无军的右翼直接冲出将无支诛左翼击退，再回头来背击无支诛中军，即克。这场大战大致是这么持续的。”
“说白了，无支诛的大方阵还是有弱点，可以通过击破这些弱点来解体整个阵型。”乐正绫补充说，“当然，这也跟湛无部队本身有关系。如果湛无的中军面对无支诛的大方阵坚持不住，就完蛋了。”
“湛无中军的兵阵用的是什么法？”
“湛无的行伍比方阵灵活不少，有不同种类的兵士，譬如有贫者组成的轻兵，只扔标枪，不近战，扔完标枪后即退到盾墙中；有持二十来斤重盾的重甲士，以盾组成方阵的墙和天花板，可以有效抵挡长矛，并且在近战时使用长矛和锋利的短剑杀伤敌人。和无支诛以二的倍数组成的人数众多的方阵不同，湛无人将一个军团分成三十个中队，中队里下属两个百人队，一个百人队有六十人，每排十人，有六排。这样湛无的部队比无支诛就更能适应不平坦的地形，总体上更优越。湛无至今行此行伍法、阵法。”
“那未来湛无大军克灭了无支诛，是否有可能比乌弋山离走得更远，一直打到我们汉土来？”赵筠有些担心，“届时我的父兄要同他们交战的话……”
“未必。”天依摆了摆手，“乌弋山离的成功有天时地利人和三种因素。两百年前，安息控地广大，左连西域右接合之，而其大军一夕为乌弋山离所破，原来控有的地域便轻易地倒向无支诛。但是现在不同了，乌弋山离不到四十岁就在远征的归途上身死，他的部下瓜分了这万里土地，将矢余的文治武功在当地传开。再加上各地自己武备又有发展，湛无再想去征服这些土地，光是现在的安息，它也要打很久。安息人马战凶悍，习一种战术，就是往后跑的时候，还能拉弓来射击追击他的敌兵。总之，湛无人若要东进，得面对安息，再是月氏，再是西域，再是我们这。我预计到几百年后湛无国灭时，他们都无法越过安息。”
听闻此言，赵筠放心了些。只要洛姐姐说的远在西土的大国一时间没办法打到汉地，她的亲族就没事。虽然天依心里深知，她家族最大的威胁，并且在原来的历史中数十年后使她身死族灭的，并不来自匈奴，而正来自未央宫的中枢。
“何况咱们也并非无有准备。骠骑将军已经开始搜罗木炭硝石制造火药，这是海国的武备。只要火药成熟了，不管面对湛无人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有了准备的办法。”
说是这么说，初创的火药武器还并不足以体系性地克制敌人——甚至一些穷兵黩武的征服者自己都会利用火药，并且购置生产火器的水平比王朝还要高明。只有生产力和组织体制处在健全的状态，农民或者控制农民的政权才能配合火药击败来自不同地区的掠夺者。
“好了，来说说乌弋山离打败的那班人。”天依接着开始讲述波斯帝国的故事。这个帝国也是地中海附近地区一支重要的力量——虽然已经灭亡。但是它留给人们的几位君主和他们的故事仍然非常精彩。借着这回雨天闲聊的时光，天依和阿绫将大部分她们所知的和地中海地区文明史和征服史相关的故事讲述给了赵破奴将军的女儿。
“今天听一上午洛姐姐讲的故事，真是让我和秋娘受益良多。”快接近午时，赵筠饱闻了一番见识，对两个夫人说，“从前我虽然知道大地是个球，但是不知道我们已知的球面之外发生了什么，都有哪些故事，就算获闻了地名也不知道当地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这世界真是精彩。各种事、各种人都在上面来回浮沉。”
“海国夫人虽然没有太言汉地的史事，不过重点讲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开拓了眼界，而且间以用我们前朝相似之事来类比。”秋娘叹服，“不知我们汉地有无海国那边出的史书？听说那边也使用汉文，我应该能读通。”
“我倒是带过来了一册，但是那册书是调查言语的，并无其他什么信息。”天依道，“以后要是有机会把海国的书带来，我会给你们看的。我们海国印刷的术业发达，上面的彩图十分逼真，因为都是用摄景机将现实的人景给摄下来，再印到图上的。”
“包括湛无、无支诛那边的么？”
天依想了想，这一块还不太好办。除非她亲自带着摄影机，现场去那边拍。
上午的交谈太过热烈，吃完过午饭，大家午休了一会儿。到未时许，院中的主客又醒来后，莫子成果然如他向赵筠所承诺的，早早下了公事，回来陪夫人。他特意选了一把颜色好看的红伞，迈着优雅的步态，打进院子里来。
“夫君，今日在府上还累否？”赵筠上前迎候。
“不累，不累。”莫子成笑着摆摆手，“昨天挤压过来的事少，都是一些杂事。只要我稍微集中一些心力，该签的签了、该办的办了，这不就回来陪夫人了？”
说着，他捋了捋赵筠的发髻：
“今天不在，上午过得还好么？”
“上午过得可有意思。”
“跟几个姐妹下棋呢？”
“今天不弈棋。两位夫人同我们读史。”
“是三王的古史还是三代、春秋？”
“都不是，主要论的是矢余、合之、无支诛、湛无、乌弋山离，和他的对手其骤……”
赵筠向莫子成抛出了一大堆音译名字。莫子成对这些名字一无所知，愣在了那里。
“就是咱们西边一两万里的地名人名，”天依跟他解释，“西边的一些史事，雄伟壮观，为小姐闻之。”
“有可观者乎？”莫子成问道。
“可观者众矣。”赵筠眨巴眨巴眼睛，向他介绍，“譬如乌弋山离是如何兴无支诛的大兵的，如何帅兵东进、直捣大夏大宛的，真是有秦王扫六合的威风。”
“大夏和大宛不就在西域么？”莫公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所以听了洛姐姐的讲述，我害怕现在的湛无武备更精进，打败了无支诛，又是一路东进，就不止”
“咱们有百万雄师枕戈待旦，他劳师远征，不惧他。”莫子成搂搂她的肩膀。
“可是洛姐姐的故事中，安息也号称百万雄师，却一战即身亡国灭。”赵筠道，“何况我知道父亲用兵，他从骠骑将军出河西，帅众也不过万人，哪有百万雄师？所幸，洛姐姐说湛无不可能打过现在的安息，更不可能东来，我才安下心来。”
“不可能打过来的。”天依摇摇手，“就像咱们也打不过去一样，中间路途太遥远，其中的国度又昌隆起来。”
“洛夫人，你们说的这些，不是诓我家夫人玩的吧？”莫子成问道。
“不是。公子只要到西域去买个东西，就能换到写着矢余文字的金币。我还可以为您辨识一下。或许长安市上也有，公子可以留意。”
“这么说，一路往西走，也是强国林立。”
“可以这么说。当然最昌盛、同中国最相当的就是湛无矢余之属，公子如果有志愿做一个旅行家，可以一路带着仆人、跟着商旅一路玩过去，带好足够的钱。那边还有鸿儒博士，当然，所受的不是圣人之学，而是矢余百家之学。公子到了那边可以同他们辩道，喝喝葡萄酒，晒晒太阳，吹吹海风，听听歌乐。”
“路途太遥远，我不能。”莫子成摇头，“现在也为世务所阻，在这里听听夫人说那边的风俗人物了——夫人下午还讲么？”
“公子要愿意听的话，我可以给公子说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说说他们祭拜的神、每年的节气、政制、殿宇，让公子在视听中畅游，于公事之外得以休闲。”
“这是甚好。”莫子成舒然。
天依打算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将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给公子小姐们科普科普——当个有意思的休闲故事讲。从普罗米修斯盗火到奥德赛，其中趣事众多，而且人物也很有特点。汉代的人也非常重视谈话疗法，在枚乘的赋中，楚国太子就是听着吴客跟他吹上林游猎、浙江大潮等一系列夸张无极的伟事病愈的。想必莫子成也深受这个赋的疗法的影响，喜欢听远方人给自己吹牛逼。
当然，这也是给赵筠无聊的日常生活增加一种可能——身处寂寥的古典时代，她可以像紫式部一样，在阅历广博以后试试进行文学创作，比如写出一篇小说，或者把她听闻的故事编成一部故事集，赶上印刷术和造纸术初发展的机会做一做人类历史上第一部小说的作者——功利点讲，还能自己有些收入。
莫子成躺在天依引进后逐渐普及的靠椅上，听两个海国人把着润嗓的茶盏跟夫人和一群奴婢说东说西，从矢余的酒神节到楼船相撞的大海战，再配上温凉的春雨，感到生活不要提多么闲适了。恍惚之间，他发现这几乎就是自己前年所预想的美好生活——三个姑娘都在自己的院子里，也不相争，妒忌，他既享有赵筠身后的家族所带来的荣华，又能从洛天依和乐正姑娘身上补充活力，三个人待在一块也有伴。没想到自己绞尽脑汁所规划的路线与现实背道而驰，最后却通过这样一种方式降临了——虽然他没有同两个海国姑娘的夫妻之名亦没有夫妻之实，不过这个微妙平衡的状态，他也可以接受。
这么看，他今后要经常从公府跑回来关爱赵小姐，并且同两位海国人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不能再尝试亲近把她们赶跑。自己这样做，或许能让天依和她的夫婿今后常来他家，这样他也更有意愿更频繁地回家看看，对赵筠和自己的声名也有好处。
情到深处，他听着天依讲述海面上的暴风，看着外面的霖雨，摇晃了一下靠椅，感到爽快万分。人生有可为者有不可为者，人世间的快乐，到现在为止，恐怕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吧。
——第五节完——
——第五十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