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和我讲讲，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吗？”
虽然明知道这种人都很执着，但楼天铭还是忍不住劝说一下。
任长军的死亡给他很多震动，他不想再一次看到悲剧。
”天铭，你觉得我们的道德教育怎么样？”郑直突然问道。
”教育？”楼天铭一怔，想了想，”太过要求完美吧。”
”不，我不这么想。”郑直站起身，走到狭小的窗前，看着夜色：”我觉得还不够。”
”不够？我不赞同。”楼天铭摇头，他没听懂郑直的意思，干脆实话实说：
”教育人们诚实守信，教育善有善报，等到社会上，大家却发现善人穷困潦倒，恶徒占据高位。行事不讲理先讲钱，人情关系大于天，道德教育完全没起到做用。”
”所以我说教育有问题。”
郑直并没有用自己和蒋志明的例子来反驳，他也知道自己永远是少数派。
”问题在哪里？”楼天铭问。
”如今的道德教育都是一个个小故事，我仔细看过，在那些故事里，少年去救一个老爷爷，结果老爷爷是亿万富翁，给了他遗产。王子可怜丑妇，结果丑妇变成倾国倾城的公主，以身相许。孩子诚实告诉爸爸妈妈打碎花瓶，得到原谅和夸奖……”
说到这郑直笑了，楼天铭也笑了，他们都知道这些故事里的荒谬。
”孩子读了这些故事，总觉得好人有好报。于是干脆不是为了行善，就是为了好报去行善。实际上我们知道，好人与好报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郑直侃侃而谈，眼睛闪闪发亮，显然这些话他不止想过一次了。
”我们去救的老人，就是穷困潦倒的老人；王子救的老妇，就是老妇；诚实说出来的孩子，挨了一顿打；于是受了欺骗的少年们，从此对故事深恶痛绝，认为所有正直的行为都是幼稚。”
”可我们走正道是为了好报么？”
”如果为了好报，我们去阿谀奉承，我们去拉关系，去送礼，去奉承上司，所获得不是正道的千百倍么？”
”我们行正道，就是为了正道。”
”我们应该告诉他们，你们救老人没有奖励，诚实就会受到惩罚——现实迟早会告诉他们，但即使如此，我们也应该去做！”
”不为别的，就为自己是个人！”
楼天铭默然无语。
他赞同对方的观点，但他做不到。
不是每个人都是圣人……但世界上还是有圣人的。
”如果我走了，从此隐姓埋名，成为松城神判庭的一份传奇……这有什么用呢？其他的神判员不是小孩子，他们知道做好人没有糖吃，只会被打的全身骨折。他们知道没有人来救他们，他们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奇迹。”
”松城的神判庭从此就会成为一片烂泥，会有无数的冤假错案，会有无数人冤死。”
”所以我留在这里。”
”我用自己被监禁告诉良知未泯的人，做正道虽然会被打，虽然会被人冤枉，但——正道是对的，是值得坚守的!”
”不会吓退他们么？”楼天铭反问。
”会被吓退的人，只会在表面上行正道。真正行正道的人，从来不怕别人的恐吓，只怕自己的坚守是错的。”
说到这郑直笑意醇和，右拳敲了敲自己的心口：
”我留在这里给他们看，何为正道。”
楼天铭沉默了很久：”……你完全不考虑自己了？”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郑直微笑点头。
”张楠呢？”
”她若懂我，自然会支持我。她若不懂我，又怎么值得我特意出去？”
午夜时分，楼天铭艰难的从阴影中走出，回头望向那黑洞洞的看守所，想着那个眼神闪亮的中年人，长长的叹了口气。
有些人，虽然理念不同，却是值得尊敬的。
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三声之后接通，对方冷漠的声音响起：”你是谁？”
……
”老郑就是这样，大学的那会，他就是什么都要管。我们的教授侮辱一个女生未遂，被他知道了，他为那个女生奔走四个月，最后还是把案子定了下来。”
北风呼啸吹拂在松城的街头，一间温暖的咖啡馆里，张楠抱着咖啡杯，说到这自嘲一笑：
”当时我还以为他喜欢那个女生呢，和他闹的很不愉快。”
“后来呢?”
”教授被开除了，那个女生是校里公认的校花，胜我百倍。那件事之后，她整整倒追了老郑四年，老郑从来没有动过心，每次见面都把我拉上。”
”老郑当时就对我说，做人，行正道。”
说到这，张楠的神色有些感慨：”这些大道理，从出生后就有人对我说，但是真的相信，并且一直坚守下来的，不多。”
”做到这个程度的，只有老郑一个。”
她披上风衣站起来，微微笑道：”无论如何，谢谢你，谢你这份心意，也谢你帮老郑传话。”
”您做什么去？”
”我啊……”张楠微微仰头，看向天空：”也许我也需要去找找我应该做的事。”
……
十二月二十五日，郑直案开庭。
韩松坐在神判庭上，面无表情，神色庄严。
一项项罪名，伴随着天衣无缝的证据，不断被抛出，指向郑直。
郑直保持沉默。
直到最后一项罪名完成，在场的众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被告，有什么说的么？”韩松看向郑直。
郑直缓缓站直了身子，目光平静环视。下方的观众席上，蔡协、蔡舟、韩庭长都到了，各个媒体的记者正在准备着让他遗臭万年的稿子……
但他并不怕。
因为他知道有很多人，比如张楠，比如楼天铭，比如蒋志明，以及更多更多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的事迹。
他用自己的一生告诉他们……何为正道。
郑直微笑，对着观众席的人，伸出右拳，扣了扣自己的胸口。
”……郑直因为受贿罪、滥用职权罪、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十五年，从即日起开始执行。”韩松敲下了锤子。
两名治安员压着他，向外走去。
神判庭的大门打开，凛冽北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在开庭的时候，松城211年冬的第一场大雪已经悄然落下，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囚车等在不远处。
雪花随着北风扑面而来，郑直微微眯眼，突然看到一群人正在向着这边跑来。
他们显然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很久，脸庞冻得通红，头发、衣服上全是雪花，宛若一个个雪人。跑的近了，郑直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蒋志明、张楠、王子轩、陈子强、杜宇函……越来越多的人跑过来，被荷枪实弹的治安员挡在外面，像是撞在黑色堤坝上的白色浪潮。
”郑神判员……您、您真了不起。”
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他回头看去，只见押送他的治安员脸庞涨得通红，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激动与愧疚。
”我们，我们对不起您。”
”不怪你们。”郑直微笑道。
”真的，您真的不怪我们！”那人眼中露出喜悦的神色，”我们兄弟里，大家都知道，只有您一个人敢和那些人掰腕子，您是最了不起的那个！”
郑直开怀大笑，从容向着囚车走去。
他的目光瞟过囚车的阴影，感觉那里似乎有视线投来，他冲着那里摇了摇头。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啊！”
突然，一个难听的声音响起，蔡舟在众人拥簇下，大步走出来。
他看见不断挤压治安员的人群，微微皱眉，看向身边一名笑容谄媚、穿着治安局制服的男子，冷声道：
”怎么回事？就这么任他们冲击队伍？”
那人的笑容顿时变的尴尬，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天空开了两枪。似乎得到信号，站成人墙的治安员纷纷放平枪口，顿准人群。
”立刻后退！”他对着人群喊道。
在黑洞洞的枪口威逼下，人群惶恐的步步后退。
蔡舟骄横的冷哼了一声，向着郑直走去。
一名看守想要上前阻挡，但是被另一名看守拦住。
”他是蔡队长的兄弟。”那人对着他摇摇头。
”这不是郑直么？”蔡舟一步步走过来，露出讥讽的笑容。
郑直面无表情的站住。
”你很能啊！”蔡舟抓住郑直的衣领子，伸出手轻轻拍打在郑直的脸上，”继续装啊！郑神判员！”
”干你娘的！”
人墙外众人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了，向前汹涌而去。
拉成人墙的治安员神色冷漠，拉动枪栓，平端枪口。
”看，你们能奈我何？”
蔡舟夸张的高举双臂，左右环视一圈，神色骄狂：”你们这些……贱民！”
”你们永远都无能为力！”
”你们喜欢自杀？那就自杀就好了，不管是一个亿，两个亿，还是十个亿，你们都给我还！”
蔡舟无视下方的愤怒，大声的叫嚣。
与此同时，郑直突然若有所感，猛地扭头看去。
一千三百五十二米外，落满洁白雪花的七层天台上，一朵枪火点亮。
砰！
沉闷的枪响宛若雷声，炸响在松城神判庭前的广场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