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这一年,京城的大雪从大年三十断断续续下到初三。爷爷说这是好兆头,霍家是做生意的,初五的早晨一定要亲自去房顶迎财神。全家人草木皆兵地给上房顶的铁梯子都裹好了防滑垫,谁曾想老爷子去吃早饭的时候脚底打滑,摔下半层楼梯。老年人骨折本来就不容易恢复,老人一时心理负担太重,心肌梗塞进了急救室,霍家收到第一张病危通知书。
爷爷抢救回来后性情变得固执,强逼着长孙结婚,不然就不配合治疗。为了安慰老人,霍家人想到了十八岁的谢少艾,霍爷爷把谢少艾当小孙女一样疼,肯定不会逼着她没到法定婚龄就过门,霍家人想出一个拖字诀,让霍勋和谢少艾先订婚应付着老爷子,剩下的事情走着看。
虽然说是暂时做戏,谢家又对霍勋一向颇有好感,但这事近似冲喜,谢家怎么可能同意。最后还是霍奶奶去找谢少艾的外公外婆哭着求,说得三个老人抱头痛哭,谢少艾家才勉强答应帮这个忙。谢少艾那时还是个备考的高三学生,赶着三月末她十八岁生日办了个订婚仪式。霍勋回想起来,只觉得当时的景象残忍又荒唐。
霍爷爷老怀大慰,安心治疗,可是血栓的治疗风险重重,原本不要紧的一个血栓溶成小碎片,不巧堵住了脚趾的细小血管。先是一只脚时常麻木,大半年后脚趾开始因为缺血而溃烂,等到两年后,整只脚都黑掉了。
医生建议截肢,霍爷爷同意了,但他想在截肢之前出席长孙的婚礼。
两家人吵得最凶的时候,谢少艾连着几个周末没回东湖。霍勋做了此生最卑鄙的一件事。他跑到谢少艾的学校,在教室外堵到了人。
刚过了二十岁生日的姑娘身姿纤细,长发温柔地披在身后,可脸蛋依旧有那么点婴儿肥,化了点淡妆,顾盼莞尔已比三月的春光还明媚。她跟着他到车里详谈,助理小陈守在车外,他们两人坐进后排。霍勋拿出一份协议,清楚列举了作为合同婚姻的乙方,谢少艾可以拿到多少资产和楼盘。
谢少艾没有翻合同,眼神澄净得让霍勋害怕。霍勋灵光一闪,俊朗的脸上显示出痛苦和迷茫的神色。他对面前的姑娘说,他知道这份协议实在太折辱人,但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他喜欢她,如果可以,他更想慢慢和她恋爱,等她慢慢长大,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意。结婚不过是早晚的事,他说,我想预支你的爱情。
谢少艾低着头看两人相握的手,半晌轻轻说,如果这样,那就结婚吧。
婚礼和订婚一样匆忙。霍勋回家告知祖母和家人结婚的决定时,弟弟霍勉当即翻脸。弟弟和谢少艾从小到大都是同班同桌,大学也在一个学校,弟弟嘴上不肯夸她,别人想说谢少艾不好他却第一个跳出来维护,霍勋隐约能看出弟弟的心思。然而这个家里,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在意霍二的怒火中烧伤心欲绝。也就是在婚礼后,霍二远走异国,再也没有回来。
霍勋看谢少艾如同看妹妹,心中有愧,爷爷过世,加上弟弟隔在中间,虽然那份合同谢少艾没有签,霍勋也打定主意要对她慷慨,做对完美的合约夫妻。他想过几年,等这些阴霾被时间吹散,或许真的可以和谢少艾重新开始。
直到那一天,他得知谢少艾爱上了别人,甚至和别人……全世界都比他先知道这个消息。他心急如焚,去赶最近的航班,却在去机场的路上遭遇车祸。
再睁开眼,他回到了一切悲剧开始前。
霍大哥亲自开车,一路上不知道想什么,脸色比外面的小雪天还阴沉。谢少艾最会看气氛,乖乖地窝成个哑巴团子,非得伸直腿的矫情病也不犯了。霍二也有点心不在焉,车子进市区时突然想起来往右边一看,果然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得东倒西歪。
霍二简洁地和大哥说:“睡着了。音乐关掉。”
霍大伸手关掉音响,脑子却忍不住胡思乱想,原来她在这个年纪是这样的,好像全部小聪明都用在了找机会睡觉上。上一世她婚后却像只警觉的小鹿,睡眠浅得很,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她还时常梦魇,心有余悸地向他描述她梦见卧室进了个黑影,黑影站在床头盯着她,她在梦里动弹不得。正是因为这个,他们两人在市区的公寓单独住,不留佣人做饭打扫,他三餐都是在公司和餐厅解决。也是因为这个,后来亲戚间对她颇有微词。说她骄矜的有,说她不疼惜男人的有,甚至说她不懂孝顺老人的也有。霍勋从没把这些议论听进心里去,记忆里那冷汗涔涔的苍白脸孔和后视镜里有点傻气的睡颜重叠,霍勋知道自己欠了谢少艾太多太多。
谢少艾聪明讨喜,却又敏感内向。她那时应该很多心事,过得并不开心吧。
周一上午按部就班地过去,第四节还没下课,霍二就瞥见谢少艾悄悄把手伸进书包,勾出手机遮遮掩掩和人发了几条信息。果然一下课,谢少艾抄起羽绒服旋风一样冲出教室,没几分钟又风一样冲回来,双手一边一个拎着两个保温桶,冲着霍二努嘴:“把你桌上的练习册拿开,没地方了。”
霍二盯着她看了几秒,谢少艾先心虚,摆出个凶脸:“什么人呀,帮你取饭,连个谢谢都不说。”
霍二把桌面腾出来,脸臭得跟他哥似的,沉默着吃午饭。谢少艾毫不在意,一边吃一边戳手机,很快就抬手要盖饭盒盖。
霍二按住她的手,冷冷开口:“你敢剩饭?”
谢少艾把装菜那层亮给他看:“菜吃完了,米饭太多吃不动了。”
霍二欲言又止,半天说了句:“十分钟吃了这么多,你是猪吗?”
“十分钟才吃那么一口,你是小鸡吗?”谢少艾斗志昂扬地怼回去,把保温桶往桌边小钩子一挂,一手拿羽绒服一手拿帽子乐颠颠地冲出教室门。
霍勉一口一口吃完午饭,走去靠操场那侧的窗户看,果然篮球场边围观的女生堆里,那个蠢货头顶的粉色毛绒球格外醒目。
下午第一节课最容易困,各科老师都不喜欢,惯例安排自习。谢少艾喜滋滋地离线托管了,一半脑子做英语卷子,一半脑子神游天外。霍勉哪里不知道她的德性,写纸条问她:“中午你去看三班的打球了?”
没一会,传回来的字条上多了个春心荡漾的“yes”,还跟着个波浪线。
霍勉回复的语气还挺友好:“谁打得最好?”
谢少艾回答得毫不设防:“楚天野!”
“他打什么位置?”
这个问题就太难为为球迷少女了,谢少艾直接把纸条丢回霍二桌上,霍二心里冷笑,恶狠狠继续对话:“大冬天下着雪还打球神经病。”
谢少艾最知道怎么治他了,一句“你就是嫉妒人家一米八六”把霍小二气得整节自习没和她说话。
接下来连着两节数学课,谢少艾被重点关照到黑板上做立体几何,她扛着数学老师刀子样的眼神建坐标系暴力破解。下课后谢少艾哭唧唧地把脸贴在桌子上,求霍二给她传授到底怎么一眼看出的45度还是60度角。求了一个课间,霍二终于接受了谢少艾的和好请求,用关爱傻子的语气对她说:“你立体空间感太差了,就建坐标系挺好的,虽然蠢一点但是不会出错呀。”
谢少艾丧权辱国地接受了这个建议,霍二适时跟上一句,“勤能补拙,拿看篮球的时间多做两道题,空间感说不定就来了。”
谢少艾有气无力地反驳:“就午休时间……楚天野球打得真挺好你看了也会喜欢……”
霍二眼刀子扎过来,“呵,怎么个好法?”
“…………有腹肌……………”
乱说话的代价就是晚自习时候被霍勉没收了手机。谢少艾良心还是清楚的,知道霍勉出于好意,感激地过了个充实有效率的晚自习。到了放学的时候,今天的作业居然全都做完了,今晚不用熬夜,谢少艾出校门时候笑得甜滋滋,霍勉忍了又忍才没去揉她头顶乱颤的毛绒球。
回家时候终于不是霍大哥来接,谢少艾车上接了个她爸妈的电话,说是要忙到过年,年后就能一心一意陪她到高考,让她过年前还在外公外婆家住。谢少艾乖乖地答应着,当着霍二的面好生感激了霍家全家对自己的照顾,谢家爸妈特别上道地说一定给霍爷爷霍奶奶打电话致谢,还夸霍二聪明勤奋,让谢少艾向霍二学习。霍勉看着女孩把电话凑到他耳边时的得意笑容,忍不住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