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珥这年十七岁,是襄川一中的一名高二的学生。最近因为家里的一些变故,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在九岁之前,每逢暑假因为缺人照顾,他会被爸爸送到远在桐村的爷爷身边。每次去爷爷家都要坐好久的车,山路崎岖,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但正因如此,沿路的风景才特别好看。桐村是个小山村,那里的房子坐南朝北,顺着一个缓缓的斜坡而建。不像城里的房子,桐村的房子,门梁、墙柱、屋瓦,几乎找不到一条死板的直线。每家每户前面都带着个小小的院子,晾着谷子或干货。就像所有的小村落一样,那里也不会缺巷道,水井,以及不知活过多少年的参天大树。
他记得印象中有一只白色动物,它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全身雪白,身形修长,有点像黄鼠狼,或许更像雪貂。它能在爷爷阴暗的房子里的任何地方出现,像漆黑的床底下,陈旧衣柜里,阴暗的炤台旁。它只愿意出现在爷爷不在的时候,也只在夏珥一个人的面前出现。更诡异的是在夏珥记得它会和自己说话,真正的人类的语言。小夏珥一点都不怕它,还与它成为了朋友,甚至与它做过游戏。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只白色的动物突然消失了,至少是从他七岁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夏珥时常会想起它,也很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他还隐约记得它的确介绍过自己,说过一些关于它的事。但很可惜,关于它,夏珥已经记不清了,包括它的名字。不过在桐村,它也并非夏珥唯一的动物朋友。没人真的知道是为什么,机警的麻雀,见人就吠的狗,不愿亲近人的猫,夏珥较常人更容易亲近它们。他记得那只总喜欢飞到天台上来看他的猫头鹰,记得那只找过他去救自己的猫宝宝的棕色野猫,以及那只居然敢直接歇在他的肩膀上的小麻雀。因为受白色动物的影响,他喜欢在动物面前喃喃自语,他会在大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他会跟动物说话。事实上这是吹牛,会说话的只有那只白色动物。但那只白色动物真的存在过吗?或许只是一个傻小孩的单纯想象?
七岁之前的记忆是模糊的,有些影像还是顽强地保留到了现在。但夏珥现在每每想起都会心跳加速,就像做梦一般,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但童年时的夏珥可不会做这种思考,那时的他那么的小,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它,记忆这种东西不是经常会出错吗?还有他自己,那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小孩。他时常想,真是谢天谢地,那些我捉过的蛇和虫子居然没咬我。他甚至开始怀疑,现在的自己和那时的自己是否真的是同一个人。
桐村的老人们(桐村大多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多在外面打工)也留意到了夏珥的这一特质。他爷爷一直都知道他有个白色的会说话的动物朋友。夏珥还依稀记得有个老奶奶,还煞有介事地说他应该是“三魂七魄缺一魄”。这好比是说一个人的灵魂不完整,少了一块。老一辈认为这会导致缺心眼儿,容易生病,或容易遭鬼魅上身。他爷爷自然是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事实上这种说法也并没有对夏珥造成实质影响,邻里乡亲对夏珥仍然是宠爱有加。而懵懂的夏珥也只是将这种说辞当作一种趣事来听,甚至还有些自豪。如果三魂七魄缺一魄就能获得小动物的好感,对小夏珥来说绝非是坏事。到后来他还是会时常想起这句话,只当是自嘲,他觉得“说不定我记性这么差就跟这个有关?”不管怎样,桐村总是对夏珥出奇的好。那些桐村的那些老手工艺匠人们,直到现在还让夏珥念念不忘。像爷爷家隔壁的老李,会做竹子编织物;村头的张木匠,会做桌子和凳子的;还有村东北角的刘铁匠,会做锅、锅铲和刀。他们年纪都大了,纯手工制作所以效率低,很多产品只能在桐村卖出一点点,他们也并不靠这些来养活自己。他们愿意接着做,主要是因为自己喜欢,也是为了让日子能过得下去。闲来无事老匠人们会尽情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不纯粹是为了有用。这使得每个老手艺人的家里都像有一个小型的手工艺品展览馆。
而夏珥和爷爷是这些“手工艺品展览馆”的常客,老匠人们会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与坐在一旁的爷爷闲聊,但夏珥自然是抵不住对那些小工艺品的诱惑。爷爷当然会全力制止,但无论是老李还是张木匠对夏珥的贪婪似乎并不是特别在意,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
“他喜欢玩就让他玩吧。”他们每次都是这样说。
往后每隔一段时间,爷爷都会主动送给夏珥一些自己淘到的小物件(夏珥一直怀疑是爷爷主动索取或买的)。即便后来夏珥上了初中,不定时地,爷爷都会寄给他一个小礼物。夏珥房间里有一个半米长宽的朱漆百宝箱,是张木匠帮忙打的。箱子里装着老李送的一组昆虫竹编,一个蝈蝈笼子,几个特别精致的小篓子,一个微型小斗笠,还有张木匠手工雕刻的十二生肖小木雕,一个乌木小佛像,一只木雕螃蟹和木雕小龙。特别是爷爷前年送给他的那块小怀表,他简直是爱不释手。那块表拿在手里分量很足。表头带着个环,应该是栓链子的。表盖是一整块黄色金属做成的,上面绘有浮雕但已模糊不清。打开表盖后,表镜里面像覆着一层灰,不过还能看得清里面的指针。给人一种有些年头的感觉。岁月的痕迹让这块表增添了不少厚重的质感。夏珥问爷爷这表是从哪儿来的,爷爷说他也不知道,只说这块铜表是很早之前捡的。现在怕弄丢,所以就送给了他。
但没想到这块表居然是爷爷送给夏珥的最后一件礼物。这些都终止在2017年,也就是今年的4月2日。那天,从桐村传来了爷爷的死讯。
事实上,这些礼物只是他获赠的一小部分,还有很大一部分因为各种原因早已不见踪影,而他爸爸夏岩松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夏松岩平时喜欢喝酒,是个工程师,也是个思想老旧古板的工作狂。他特别厌恶夏珥爷爷的那一套,认为玩玩具就是玩物丧志。他的这种个性也为他对夏珥妈妈袁艺芳的种种行为很是看不满。
袁艺芳在成为设计师之前,平时喜欢画画,做做小手工。在家庭经济宽裕的时候夏松岩对此虽看不惯,也会不极力反对。但袁艺芳生了夏珥后,夏松岩的态度开始慢慢变差。“都当妈的人了,还这么不成熟。”越往后,两个人又因为各种琐事的争吵变得越来越频繁。直到夏珥八岁,因为某些原因导致收入下降,家里的经济状况变得拮据。某天,可能是夏松岩工作上遇到了困难,喝了点酒。满身酒气的夏松岩进门看到袁艺芳与夏珥正母子情深地在一起在做小手工,一下子怒不可遏,连带着在工作中积压的怨气,发了疯似地把他们一起画的画,做的小手工全都打翻在地。随后当着夏珥的面打了袁艺芳,嘴里还咆哮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做这些!”“你知不知道你把夏珥变成了个娘们儿!”夏松岩揍完他妈又开始揍夏珥,还揪着夏珥领子狠狠地说;“你是个男人!得有个男人的样子!你没有资格去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为了夏珥,袁艺芳并没有选择与夏岩松离婚,但也分居了好久。后来夏岩松经常出差在外,夏珥并不需要时刻生活在他爸爸的阴影之下。又可能是因为家里经济状况有所改善,夏松岩戒了酒,脾气也改了很多。但夏珥已经很难再与他建立起本该有的父子亲情。
知道夏珥所有这些事的是他的朋友李薇依。她和夏珥同岁,是同班同学,也是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