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打破了燥热的教室里积压已久的沉闷和压抑。周六的课平平淡淡地就此全部结束。同学们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慵懒地摇晃着身子准备收拾东西走人。四月天就是这么奇怪,昨天还刮风下雨,冷的让人瑟瑟发抖,今天又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明天终于可以休息一天了。”李薇依说。
“是啊。”夏珥挠了挠头然后站起身,突然感觉身体有些酸痛。
收拾妥当后,两人便相互道别,各自踏上了自己的归家之路。
有时候,夏珥会选择一条略微绕远的路回家,那是属于汉江的一条长长的河堤。河堤上永远刮着风,所以比坐公交要凉爽。而且夜晚的河堤几乎没人,高高的河堤上江面一览无余,时不时有货船从江上开过。河堤上的风裹挟着青草的味道,让江面显得格外宁静。河堤上的路灯沿着河堤上的水泥公路一字排开,朝前无限延伸,与天上的星光交错在一起,增添了不少浪漫的色彩。
但今天,他越来越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有一刻,几乎能察觉到裤脚受到了某种气息的扰动,好像马上就要碰到他的脚后跟,但回头看又什么都看不到。当他路过一片小树林这种感觉会更加明显,甚至能听到身后有一种节奏很快但很轻的脚步声,他停那种脚步声就停,他走那种脚步声又会出现。不过夏珥并不慌张,他认为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是你。”夏珥停下脚步说,“为什么不出现?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带过来了。”
白色的动物怯生生地从夏珥身后探出头,步履轻盈地走到他身前。
“抱歉,我不太习惯外面的世界,也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它说。
“到那儿去说吧。”夏珥用手指着河堤边的小树林说,“那儿有个石凳。”
他们在那个略显阴暗的小树林坐了下来,透过树林可以看到前面波光粼粼的江面,而他们身后就是被路灯照得金黄荒无人迹的河堤公路。
“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夏珥问。
“怀表,在你的口袋里。密罗洲就在里面。”它说。
夏珥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怀表果然在里面。
“是这个吗?”夏珥将怀表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在它面前晃了晃。
“是的。”
它话音刚落,夏珥整个人在石凳上凭空消失。同时,那块怀表掉落在了那个石凳上发出清脆的“咯哒”声。
他又来到了那个地方,身子摔到了那堆毛絮中。他站起来,眼睛努力地适应了一下这里的光。接着,他看见那只白色的动物就蹲在他身前。
“欢迎你,夏珥”它说。
“你到底是什么?你是做什么的?”夏珥慌慌张张地揉捏着自己的胳膊,对突然来到这里感到有些唐突。不过有了之前的经历,他对来到这里不至于太惊讶。
“跟我来,我带你去转转。”它说。
夏珥终于有机会走近去观看那些石头了。他尾随着密罗走入石林中,看到这些石柱有的像石钟乳,有的像云母,有的像水晶。它们一丛丛一簇簇,多数成支状,仿佛是从地底自然生长出来的。这些石柱有的只有半人高,有的则粗如巨树。它们身上各自带着属于自己的花纹,颜色各异,仔细看会发现花纹和颜色都在微微变化着,里面还时不时闪现着微妙的光。
“这些都是什么?”他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密罗说。
它将夏珥带到一块高耸的蓝色石柱面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块高约十多米,宽约半米横截面为六边形的淡蓝色水晶,像把刺穿地表的宝剑。这根水晶里面与其它石头一样,里面有密集的条状纹理像波浪一样浮动着。但它又与其它水晶很不同,看上去要更加规整,而且上面刻着铭文,外形上更像个高大的石碑。
“把手放上去。”密罗说。
“什么?”夏珥看着这块石碑有些失神。
“把你的手贴在石碑上。”它又说。
夏珥照着做了。手放上去的瞬间,石碑上的条文突然激荡起来,一股强烈的激流穿过他的肉体,就像触电一般。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收回了手。但这种触电感并没有马上消失,而是持续在他的身体里发酵,血液在他的血管里轻轻地颤抖微微升温,余音淼淼。但很快,石壁上的条文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心中的激荡也渐渐趋于平缓。
“不用担心,把手放上去。”密罗说。
他再次将手放了上去。这次石柱带给他的感觉不再激烈,像是一股和煦的轻抚的风,从手掌开始往他的胳膊上吹,然后进入他的胸腔弥漫到他的全身,最后进入了他的大脑。这股流体被越磨越细,仿佛分成了千万条丝线,然后在他的脑中扎下根。有某些东西在通过这股流体表明自己的态度和情绪。他怔怔地站在原地,顿时对那股流进他身体里的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是什么?”夏珥在心里情不自禁地问。它很快做出了回应,他心中响起那个他曾听过的名字“密罗洲”。那是从他心里提取,而不是直叙。密罗洲并不是通过语言文字在与他交流,而是一种比语言文字精确而且复杂得多的信息流。夏珥不但能听到,还能看到,闻到,触碰到,同时比以往所能感知到的清晰得多也丰富得多。
密罗洲所表露出来的情绪是复杂的,这里面有欣喜、温暖、接纳、渴望……但也有焦虑、惶恐、困惑、彷徨……它急切地想要向他倾诉衷肠……它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更多,并试图引导他……夏珥的视野从地球的大地上快速升起,他离开了地球的大气层,被抛到了宇宙之中。他觉得视野上升得很快,从看到太阳系几乎上升到能看到整个星河。星河不再是一条模糊的绸带,它变得立体和完整,夏珥的知觉能够完全包裹住它,能同时将上面所有的星星看得一清二楚。这还不够,抽象的星星变得更加具体,那些大小不一的红矮星、白矮星、主序星,以及围绕着它们的巨大的球形岩石或气体,那是它们的卫星,他能看清上面的高地和地底,甚至是海洋和森林。如果在推进一些,密罗洲甚至希望能让他看到上面的灰尘和砂砾。视野加速,他感到自己正身处星河之中,置身茫茫空间中,从一颗星球快速飞到另一颗星球,绕过没有生命的星星,挑选那些有生命星星,并在上面驻足。密罗洲在事无巨细地述说着自己的过往,在告诉他“我去过这些地方,也不只夏珥一个生命来到过种里。而这些水晶就是那些生命留在密罗洲的珍宝。”
视线再次加速,他的知觉终于冲出了星河,来到更加黑暗和空旷的星际空间之中,并朝另外一些星河飞去,然后同样的一幕又开始发生。“我来自哪儿呢?”这是密罗洲自己的困惑,它知道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但它忘了。它在完成造物主交给它的使命……也就是这些水晶。这个使命的意义是什么?密罗洲对造物主并不重要,它们也不关心。它只是个在宇宙中飘荡的漂流瓶,或者仅仅是造物主的一个小玩笑以及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小玩具。
“只有在游戏的才是完整的。”夏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这句话。接着,更多的絮语出现在了他的心里。它们反复念诵着,歌唱着,宛转动人,意味隽永。那是一种夏珥从没听过的语言,但仅凭音韵和律动就能感受到它的优美。它扣动着他的心扉,使他知道它的古老也能明白里面的意蕴。但它的意蕴实在太过丰厚,以致夏珥只能用自己的语言对此做粗浅的领会。
大意:
凡生命到此,
皆是密罗洲之客人。
密罗洲必接纳他,善待他,
永远忆念他。
我们在此相遇,
平凡细小的生命之河,
珍视身体与灵魂的舞蹈。
相互交织,
爱与欣喜倾述彼此,
爱与悲伤倾述彼此。
相互依偎,
爱与欣喜倾述彼此,
爱与悲伤倾述彼此。
结成共同盛开的晶石。
无数的生命在时空中繁衍,
愿望与现实纠缠成矗立的高塔。
法则犹如刺不透的苍穹,
我们渴望高塔屹立不倒,
又忍不住让它越长越高。
是来路,是末路,也是归途。
让我们留下高塔上的明珠。
让游戏代替末路,
让晶石代替湮灭。
我们汇聚于此,
结成共同盛开的晶石,
让晶石永驻。
我们汇聚于此,
结成共同盛开的晶石,
让晶石永驻。
……
韵律逐渐微弱,颂歌走向终止。另一股细流开始涌动,它代表着密罗洲的另一股情绪。夏珥的视野转换到密罗洲这整个球形的小世界里。附着着水晶的小星球被五彩斑斓的天空包裹着。天空闪过极光,划过流星。那些流星有很多颗,夏珥知道它,昨天掉落到角落里的那颗珠子就是它们中的一员。夏珥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好多词,这些词慢慢拼凑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思。它正在用澄澈精巧的方式向夏珥描述密罗洲的运转:两个相互粘连的时空,它们之间相互纠缠,并在彼此之间存在着极多的细小的缝隙。正如两个时空各有各的不同,缝隙两边也会形成不平衡的压力,两个时空据此相互交换着能量和物质。这些珠子是这一能量的接受者,并被驱动着。而这也正是密罗洲永不枯竭的能量来源。所有的这些珠子,都是密罗洲所需要的,少一颗都不行。
夏珥的视野再次变换,与其中一颗珠子融为一体。它带着夏珥的视野穿过一道非常非常细小的隧道,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在夏珥眼里晃动着,显得模糊,但夏珥确信那里也有天空,也有大地,也有树木。夏珥模糊的视野快速移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同时显得慌张和无助。他贴着地面穿过树林,越过小丘,跨过溪流,视野在一片不起眼的树叶边停了下来,并变得清晰。夏珥看到了,在那树叶旁正静静的躺着一颗珠子。这是一次意外,两颗珠子穿过时空的缝隙逃离了密罗洲,一颗掉落到了夏珥的房间,一颗掉落到了另一个时空。这时,视野开始颤抖,和缓的韵律换作细细的尖叫和呻吟,变得凌乱不堪。密罗洲正急切地向夏珥表达着自己的恐惧和悲伤:它不可以失去它的珠子中的任何一颗,如果没有这颗珠子密罗洲就会逐渐瓦解,而这里这些日积月累的水晶也会永远地消失。
夏珥听到了密罗洲低声下气的声音,它在说“我的朋友,我的客人,请救救我吧。”……“我的朋友,我的客人,请救救我吧。”发自肺腑的哀求声不绝于耳……
声音以及其他所有的知觉渐渐止息,细流不再涌动,连接断开,夏珥重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状态。他放下手,看到密罗依然静静地蹲坐在他的右边,红色的小眼睛里仿佛带着炙热期盼。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它,没说一句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夏珥。”密罗打破了沉默,它的声音显得犹豫而又微弱。
“这是你要的珠子。”
夏珥从口袋里把它掏了出来,将它放到了密罗的身边。
“但还……还有一颗。”密罗说。
“我们先出去了,出去了再说。”夏珥在冷若冰霜的脸上扯出一丝微笑。
快得让人吃惊,夏珥转瞬间回到了刚才的石凳上。
但因为出来得急,瞬间的昏暗让眼睛有些夜盲,他身子一软差点从石凳摔到地上。他急忙用手去撑,刚好摸到还在石凳上的那块表。他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来。小怀表楚楚可怜地躺在僵硬的石凳上,反射着微弱的冷光,显得苍白而渺小。他快速站起身,几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往身后空荡荡的水泥公路走去。
在夏珥就要钻出小树林之时,小密罗出现了。
“别丢下我,夏珥。”它哀求道。
听到它的声音夏珥止住脚步,停顿两秒,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它。
“你该明白。”夏珥摇了摇头说,“我帮不了你。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另一个时空?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别傻了。密罗洲不是也承认自己只是个玩具吗?就算它是神创造的,它也只是个玩具而已,我们为什么要为一个玩具冒这么大的险?这不切实际,简直像是白日梦。我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需要有理智,你明白什么是理智吗?我需要为我的行为负责,需要为我的家人负责,你明白吗?呵!算了,你只是一只没妈没爹的动物,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请你记住,我绝不会去做那种傻事,好吗?醒醒吧!”
夏珥说完,不带丝毫犹豫地走出了小树林。
小密罗见他丢下了小怀表,吓得几乎哭了出来。它苦苦地跟着他,带着近乎悲怆的声音哀求道:“等等我,等等我。别抛下我好吗?求你了,求你了……”
夏珥身上透着寒气,他刻意地加快步伐,冷漠地往前走。距离约拉越远,“别丢下我,求求你了……”小密罗的哀求声也渐渐消失。
他像做亏心事一样不敢回头,步伐越来越慢。河堤上寂静得吓人,几乎没有风,连河对岸的城市灯火也暗淡了不少。他终究是摆脱了密罗,周围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响动。但这种安静没有换来他内心的安宁,仿佛小密罗的哀求声还在他的耳边回荡。心中的愧疚和不安迫使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密罗在这空白的水泥公路上已经消失不见。“哎,我为什么会这样?”他的步伐变得更慢了,胸口微微发堵,随着脚步的晃动堵得愈发强烈。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刚才离开的场景,数不清的奇怪情绪像一团乱麻越织越密。
“我为什么会这样?”
密罗的声声哀求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桐村愿意找他帮忙的母猫,对他总是很友好的狗,始终陪着他的猫头鹰,还有对他好的爷爷和老伯们,以及那时的自己。小时候的夏珥可不会这么冷冰冰的,他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愿意去帮助他的好朋友。但现在,热心肠的夏珥已经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个非常理智的“成年人”。“我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曾经的朋友对我的苦苦哀求,而且还头也不回地丢弃了爷爷送给我的东西。”
自责像长着尖刺的藤蔓在心里疯狂地生长着。
这算是一种背叛吗?他觉得特别对不起爷爷,也特别对不起小时候的自己,更对不起曾经的朋友小密罗。他觉得很孤独,他终于再也走不动了,在这荒无人迹的河堤上独自蹲了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我有什么错?!我都长这么大了,怎么可能去做那种不靠谱的事嘛!”
他对自己过意不去的良心怒吼道。
“但……”
但说不定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呢?为什么要一走了之?就算不能亲自帮它去取,至少也可以出出主意吧?他觉得自己这么做简直太欠考虑,像个逃兵。他自责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忙着掉头朝怀表走去。
但他走回去后,小怀表在石凳上已经消失无踪。他大声呼喊密罗的名字,没有丝毫反应。四处寻找一番后,他沮丧地回到原处坐在了那条石凳上,独自望着波光凌凌的江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一坐他坐了好久,他希望密罗能重新看到自己。
“它一定伤透了心,觉得他是个靠不住的人,再也没有比他更烂的客人了。”他想。
夏珥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电话,从里面传来李艺芳暴跳如雷的吼叫:“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呀?!我都急死了!”
“临时有点事,我马上就回。”夏珥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赶紧回!你小舅舅和莉莉姨都在家呢!就等你了!”电话那头还传来“呲呲”的炒菜声,袁艺芳很少会这么大嗓门,但这次大得恰到好处,像一盆冷水及时把夏珥浇醒。
“来了,来了。”夏珥肿着嗓子说。
他挂掉电话,振作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快速朝家的方向走去。
是时候该回到真实的生活中了,家里面还有老妈和亲戚等着呢,他们才是真正需要我的人。他现在正需要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让自己跳出刚刚在心里悄悄形成的对这个世界的陌生感。
“算了,随它去吧。”他擦干眼泪对自己说,“希望它能明白,其实我们都不容易。”
这次,他在自己心里对自己的童年又做了一次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