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妈妈睡了以后，喻言悄悄打开阁楼，走进喻意的房间。阁楼是喻意5岁那年妈妈央着爸爸搭的。喻意走后，爸爸就锁上了阁楼，再不准妈妈上来。
打开灯，看着满屋喻意的东西，喻言不由地烦躁。那天亲生父母不由分说就把喻意带走了，生怕她舍不得走一样，所以家里她的东西全都没带走。喻言走到书桌旁收拾她的书本。四年级前用过的课本都归在左边书柜里，课本按语文数学自然社会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排列；课余读物都归在右边书柜里，按照诗词类、作文类、漫画类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排列。桌上放的都是四年级的课本，同样按照语文、数学、自然、社会，先课本，后辅导书排列，书桌下箱子里则放着她手工课用的工具材料。归类清晰，排列整齐，一丝不苟。幸亏小小年纪的喻意对物品归类摆放有癖，从不乱放东西，家里除了阁楼上，别地儿基本没她的东西，才省了人们睹物思人的苦。
喻言发现自己应该问清楚喻意到底要的是什么课本。三年级前的肯定用不到了，四年级的要全部给她拿去？他想起她说，我记了笔记来着。
才怪。喻言心里说着，翻了翻她的课本。果然，干干净净地，哪有记什么笔记。你看一小姑娘把书桌收拾得如此利落，肯定认为她是一个爱学习的孩子，但喻言最清楚，他妹妹不过是喜欢收拾书桌而已，对书里的内容，是半点都不感兴趣。
刚读小学时，喻言被妈妈逼着给成绩差得一塌糊涂的喻意补习。打开她的课本发现半学期过去了，每本书都崭新崭新的。喻言把书丢桌上，问她。
“你上课时干嘛去了？”
“上课啊，能干什么……”
“从不带笔么？”
“带了的。”
“那怎么书上一个字都没写？”
“书太新了……”
喻言翻了个白眼。拿起笔来，在那本摊开的语文书上，在那句“你做错了事能自己认错，是个诚实的孩子”下划了一道儿。又拿过数学课本，同样划了一道儿。然后把书丢给她。
“这下可以写字了。”
喻意心疼地看看书，又恨恨地看看喻言。
从那以后喻意终于愿意在书上写字了，成绩也渐渐上了来，但总在中游徘徊，不好不坏。喻言知道她并不笨，只是对学习不感兴趣。看她手工课作业门门优秀就知道了。
想起这个，喻言打开书桌下的箱子。又是一个极富喻意特色的手工箱。箱子里空间整整齐齐隔成九宫格，每类物品放在不同的格子里：花纸、橡皮泥、玻璃片，手工刀、模具、针线，剪纸作品、泥塑作品、玻璃制品。泥塑作品里有三个捏好的小人儿，温柔的妈妈、宽和的爸爸，严肃的喻言，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喻言将箱子合上放回原处。然后把四年级所有课本放进了书包，带下了阁楼。
回到自己的卧室，喻言又想起了什么。把课本拿出来，在每本崭新的书上都写上了名字：“张晓安”。
再一个周二的下午，喻言从操场上出来才想起，喻意今天要来。他返回教室拿起书包就向校门口跑去。
天已擦黑，校门口空荡荡的。喻言猜她已经回去了，刚要迈步回家，却听到左侧传来声音。
“喻言，你怎么才出来。”
喻意从校门口左侧的石凳上站起来，瘦瘦小小，孤孤伶伶。
“今天学校有短跑训练，忘记你要来了。”喻言有些歉意，把她要的课本从书包里拿出来，“这是你要的课本。”
她接过课本，看都不看就塞进了书包，问他。
“短跑训练，你要参加运动会么？”
“嗯。”
“喻言，你跑那么快，你们学校没人追得上你，不用训练。”她在昏暗的夜色中笑嘻嘻地望着他。
“是市青少儿运动会。”
“你参加了市运动会？我也参加了！”喻意大喜过望。
“你又参加运动会？”喻言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什么项目？”
“四百米接力。”
“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跑接力。”喻意边拉上自己书包的拉链边没好气地训她。喻意虽然对学习不感兴趣，却对运动会感兴趣，小学一年级二年级的接力赛都参加了。但她没什么运动天赋，回回拖同学后腿，闹得怨声载道。
“喻言，你短跑那么厉害，教我跑步好不好？”
“怎么教？”
“我们学校每周二下午全校大扫除，不值周的同学可以早放学，我每周二下午来找你教我。”
“从师大附小过来要40分钟，你不嫌麻烦？”
“没事啊。教我吧，哥。”
喻言威胁地看了她一眼。
“你答应教我，我就不叫了。”
“周二下午四点。”
“你答应了？”
“嗯，快回去吧，太晚了。”
“嗯，好，我走啦。”
她转身走，书包有些沉，她停下用手松了松肩上的书包带，就向公交站走去。喻言向前伸出手去，想托起什么来，他挥了挥空中的手，转身走开。
“15秒，太慢了。你的问题是呼吸，屏气做什么？”喻言看下手表，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一加速跑，就忘记怎么呼吸了。”刚跑完100米的喻意坐地上大口呼气。
“你太紧张了。”
“我没紧张啊。”
“你走路的时候会忘记呼吸么？小跑的时候会么？”
喻意摇摇头。
“那为什么100米跑步的时候会忘记？”
“我也不知道……喻言你不会么？”
“我跑100米，不呼吸。”
“啊！”
“我跑得快，可以一口气跑完，你还小，跑不了那么快，所以必须学会在快跑中调节呼吸。快跑时，呼吸节奏要很慢很慢。再来一次，你数着，呼吸三次，跑完全程。”
喻言跟着她跑，发觉她很听话，悟性不错，呼吸掌握了。
“接下来是节奏的问题。你调整好心态，只是为了看看自己能跑多快，并不是为了要赢谁。”
“不对啊，赛跑嘛，就是为了赢过别人啊。”
喻言无语地看着她，问，“你想赢过谁？”
“倒不是要赢谁。但一二年级的时候拖拖拉拉地跑，总是拖同学后腿，给人骂来着。”
“那时候也没见你有多在意。”
“那时候有你跑得快嘛！”
喻言一时语塞。
“喻言，你带着我跑，我跟着你的节奏跑好不好？”
也是一个办法。
两人在起跑线前摆好姿势。
“预备——跑！”
喻言调整步伐，感觉下喻意的节奏，尽量跟着这种节奏去跑。突然觉得身后一滞，喻意抓住了他的衣服。他皱眉，由她去。
到达终点，喻意笑嘻嘻地扯着他的衣服不放，说：“喻言，你的节奏很好，我觉得快找着了，你拉着我跑吧。”
看着那张一贯得寸进尺的笑脸，喻言眉心隐隐地麻。
“不可以。比赛的时候你可怎么拉着别人跑？”
“比赛的时候，我可以想象是你拉着我跑啊。你带着我，哥……”
“又来。”
两人拉着手，又在起跑线前准备好。
“预备——跑！”
十岁的喻意矮了喻言一头。喻言拉着喻意，微微跑在前面半个臂长的距离，正好直起身体。喻言放慢脚步，配合着跟喻意步伐一致。但喻意步伐很大，明显是要跟上他。
喻言握紧了喻意的手，细瘦的手指骨节甚至硌得他手心有些痛。耳边是呼呼风声，前方是百米赛跑的终点，但喻言觉得他拉着喻意，不是要奔向那终点，而只是在一个凉爽的秋日，手拉手，自由自在地奔跑，拥抱大自然而已。
在终点线停下，喻意松开手，弯下腰，大喘着气。然后她抬起头来，眉头舒展，笑靥如花，对他说。
“喻言，我知道怎么跑步啦。”
“嗯？”
“追——风——少——年！哈哈！”喻意向着操场大声喊道。
喻言皱了下眉，继而舒展开。是的，他也知道怎么跑步了。
这时他班里两个男同学走了过来。看着他俩，其中一个笑着问道。
“喻言，这是你小女朋友么，真可爱。”
“这是我……亲戚家的妹妹。”
“哦，妹妹呀……”另一个拖着声音，意味深长地说。
“别闹了，走了。”喻言看喻意一眼，拿过书包，向操场门口走去。
喻意在后面跟上，边走边叽歪。
“喻言，你为什么跟他们说我是亲戚家的妹妹。我明明不是啊，你也让我逮到撒谎啦。”
喻言不答，继续走。
“如果我是你妹妹，你为什么不让我叫你哥。不能叫哥，我才不要当妹妹咧。”
喻言由着她瞎扯，从包里拿出水来喝，喻意从小就一肚子歪理，理她才怪。
“不当妹妹，那当女朋友好啦。”
仰头喝水的喻言一脚顿住，刚喝进嘴里的水一口喷了出来，留下一半呛进嗓子，他给狠狠地呛住。
喻言坐地上咳了半天才缓了口气上来。他抬起头看着给吓傻的喻意，狠狠地挖了她一眼。
“胡闹。”
市运动会在师大举行。初中部男子一百米是第一项，喻言稍事休息，就向小学部比赛场地走去。四年级女子接力赛跑正要开始。喻意跑第四棒，已经在跑道上就位。她左看右看，似乎有点紧张。喻言向她所在的跑道场边走去。
比赛开始了。喻意这队的第一棒跌了一脚，落后很多。后面的第二棒、第三棒虽然快了些，但到喻意手中时，他们队已经成了四队中的倒数第一。
“哎呀，怎么办啊。”
“看张晓安的了。”
“哎呀，就是因为她不行才安排她跑最后一棒的呀！”
场边显然是喻意的同班同学。
但拿过接力棒的喻意，脚下竟像是生了风，追上了第三名，第二名，与第一名近在咫尺了。
“张晓安加油！”
“张晓安加油！”
同学们看到希望后发了疯似的喊起来。
终于在终点线前的最后三米，喻意超过了最后一个对手，第一个撞线。
她的同学们一窝蜂般飞了过去，把他们的英雄围在中间。
而看着在人群中绽放笑脸的喻意，喻言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跑接力赛。作为插班生的她，是在借此融入集体。就像小时候无论如何被小朋友们排斥，她都想尽办法融入他们一样。就像她刚来他家里时，无论他怎么因为她抢了妈妈的关注而讨厌她，排斥她，她都想尽办法讨他喜欢一样。
喻言不明白，喻意为什么费尽心机要跟这个对她并不友好的世界和解，这世界一度是他想要逃离的。
喻意看见了他。向他摆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向他跑来。
“喻言你刚才看见没有，我是不是跑得很快！是不是快赶上你了！”
“嗯，比训练的时候跑得还快。”
“我呀，拿起接力棒，就想起来你拉着我跑，于是把接力棒当成你拉着我，什么都不想，跑就是了！”
这时她的同学跟了过来。
“晓安，这是谁啊？”
“他长得好帅啊，是你什么人啊，晓安。”
一群小女孩儿挤在一起叽叽喳喳。
“他是喻言，是我的，那个……”
“喻言！你是那个市围棋大赛中拿第一名的喻言！”
“是！我也认出来啦，比报纸上还帅！”
“晓安，我可以认识你哥哥么……”
喻言一头汗，现在的小学生还真外向。
被叫晓安的喻意显然没想到喻言会如此受欢迎，有点摸不着头脑，喃喃地做着介绍。
“喻言，这是我同学。”
“你们好，我还有比赛，拜拜。”喻言向喻意摆摆手，“我过去了。”
喻言转过身向初中部比赛场地走去，留下一群身后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和原地懵懂的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