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纪的平原君起得很晚,廉颇却是赶早就在院子里操练着拳术。
有奴仆来报:公子信单骑赴会,人已在客堂候着。
廉颇闻得知讯,从容收拳,擦了擦额前的粗汗,这便换上一身干燥的衣裳,前去嘈杂的客堂准备拜客。
这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暖阳暧昧地亲吻着天窗。平原君府上的大半食客都在客堂里沐浴着晨曦的暖意,享用着可口的早膳。
赵信登场之际,文士们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从列国传来奇闻趣事,一瞬间,所有人都目光都汇集在了他身上。
赵信,公子信,王室宗亲,他对平原君的府邸可不陌生。
在场的人,混得脸熟了,赵信可都是和他们打过嘴仗的。
众人看赵信的眼神,无不存疑。
“哟!公子信别来无恙。”一肥头费脑的庸碌男子,举起酒樽,咪笑着。
赵信没有搭理,径直寻得一处宽敞干净的空处,盘腿坐下。
见赵信如此高冷,一干门客都起哄似地议论起有关赵奢祖孙三代人的典故来。
说得起兴,有个不识货的青年文士,拱手咪笑道:“听闻公子信年后一直闭门苦读。效仿那车裂之徒苏秦悬梁刺股,是否在课业上大有长进哈?”
这人,赵信是认识的。田氏子孙,齐国流落到赵国来的落魄贵族,祖上据说是齐宣王野合的杂种。此人单名一个尹字。田尹,或称公孙尹。
公孙尹年长赵信七岁,自负有点学识和韬略,曾在稷下学宫遍访名师,自娱自乐地刻过几策书简,在平原君面前总以法家弟子自居。
赵信见他一如既往、心怀叵测地说着套话,便是没好气地咧了咧嘴,做出呸地的表情,无视了公孙尹的茬话。
就这样,赵信始终保持沉默,无视这厅堂里的一切。甚至是合上双目,耐心等候廉颇的出现。
这下子,众人都对他这番态度感到了一丝忌畏。
要知道,往日的赵信,可是来者不拒,对提问者所述之凡事,都要发表一番高谈阔论,且生怕不能让人信服,总要言辞硕硕地引经据典一番。可今日之赵信,且从神情再到坐姿,都大为不同。
这种变化体现在心智和气魄上。他以睥睨沉默之姿,无视这厅堂里的热闹和繁杂,孤僻反倒显得脱凡高雅。
或者说,年前年后,平原君府上门客所见的赵信,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到是事实。
公孙尹见赵信摆出一副爱理不理、故弄玄虚的姿态,甚是恼火,于是急欲出口刺动赵信的反应。
“嘿!马服信这是瞎眼了还是耳聋了?问你话呢,装聋作哑可不是名士。你赵国公室子弟就这德行?”
结果,神不知鬼不觉,廉颇人已到场,这便直接从身后一耳光就把公孙尹这二货扇倒在地。
赵信睁开眼,心里乐开了花,表情倒也一贯静如月夜般深邃。
廉颇拧着公孙尹的耳朵,当众教训道:“何故对公子信出言不逊?可知,士可杀不可辱!”
那公孙尹自知理亏,脸色一沉,赶忙向廉颇老将军跪地求饶。
不曾想,廉颇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剑,朝着赵信道:
“受辱而不加抗拒者,本将视之为怯弱。公子信,你自己说,此情此景,该当如何?”
赵信一时反应不过来,怕是在搞明白廉颇的意思后,有些懵逼。
——让我捅了公孙尹?乖乖,不亏是战国时代,人命就一句话的事?历史上的廉颇有这么残暴?
赵信机智道:“当真要与狗辈计较?”
廉颇一听,对此等说辞倒也认可,那就自己动手,当着赵信,直接把公孙尹的头给砍了。
砍头!这枭首剑法,利落,残狠,不失大将功底。
眼前,鲜血如瀑,一时溅洒在酒案。
赵信及时起身,避开了这摊脏血,则整个人都停止了呼吸。
——廉颇,你特么真杀人?我服你大爷的!一清早杀人,你这是给本公子立威,还是给自己长脾气?
“……”赵信神情有些面摊,演技包好像都被丢在了山林小溪边。整个人沉郁而一言不吭,还好,没表现出过激夸张的反应。
“老夫替公子信宰狗。公子信满意否,哈哈哈!”
这阵笑声真叫人发寒……
很快,平原君也听闻了这件热闹事,让侍女们搀扶着,跑出来凑起了热闹。
赵信面无表情的反应,这在平原君赵胜看来,却是一种镇定自若、胆识不凡的气度。
试想,当着你面杀人,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不就是被吓傻叉了,要不就是胆识过硬的表现。
赵信呢,估计是被吓傻叉了,只是他脑子很好使,对于平原君的问话,反应及时,对答从善如流。
平原君问他:“常言道,士为知己而立威。廉老将军替你宰狗。你当如何感激这份大义?”
赵信心想:老子要你杀鸡给猴看,老子要你一大清早当面杀人了?还特么大义!
可他嘴上却是恭维道:“将军视信之知己。如此抬爱,信当真无以为报。”
“公子信不妨同将军去雅阁共酗一杯?推心置腹?”平原君捋着胡子笑答道。
“善!”赵信无法拒绝道。
……
人生当真是千奇百态接而连三的上演。
廉颇给了赵信一个天大的面子,一声不吭就砍条人命给赵信立威。这事很快就会在邯郸城的贵族圈子里传开。
赵信可是个明白人,他不是不识抬举,他知道这样的抬举,无疑是在同自己拉关系。廉颇已经表明了立场:公子信有老子和平原君罩着,看你们谁敢不服。
这感情好得很。初次见面,就着了你廉颇的道。这事传到赵王耳中,还不得做个顺水人情,把自己往廉颇的军营里推?
进到雅座,赵信一时不敢落座,等到平原君和廉颇都坐下,他才面露恭敬的坐好,顺势端起酒盅,拜谢廉颇。
廉颇沉下一对昏花的老眼,仔细观察着赵信的面相。
这张脸,和他老子赵括是几乎没有差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后生。生得真叫一个俊。甚至五官所凝之神韵,却是比赵括要来得深邃。
廉颇不是吕不韦,不懂相术。但凭印象,却也对赵信产生了一种认可的心理。
平原君和廉颇面面一觑,无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嗯。公子信近来可是在府中勤学览卷?”
“学生不才,专攻政论,偶有余力,涉于音律,不曾研兵。”
赵信这是要主动告诉对坐那两位,本公子是治国安邦型政治人才,不玩骑马打仗的残酷游戏。
平原君听他这么一说,居然还是很欣慰。
“如此甚好。军法之重,在于夺势。势则出于国策。若是专情于兵法,反倒容易掉价书袋子里。”平原君捋着泛白的胡子,笑得像当真是不怀好意。
廉颇眨了眨眼,直接起身,按住了赵信的肩膀,用力一探,发觉他果真是从未练武。随即,拱手说了一声失礼了,便退回几案,向平原君解释道:
“公子信骨架甚好,百里挑一的好胚子。不妨随老夫戍边几年,修得文武全才。”
——文武奇才?我服。我服。
赵信眉头上扬,看着很诡异。究竟是惊喜还是惊讶,只有他自己清楚。
平原君见机行事,索性顺水推舟,以家族长辈的名义给赵信做主,居然抢着答应了廉颇。
“如此甚好。本君代信儿谢过将军!”
——呵呵!赵信暗自咒骂了三声,赵胜老贼。表情却是僵硬着,不得已,点点头,暂时向权力屈服。
这下可好,赵信想砍死赵胜的心都有了。
平原君啊,一国之相啊,赵王的亲叔!在邯郸,杀个人,比踩死之蚂蚁还轻巧。他让赵信去戍边,赵信能推脱?
赵信非但不能推脱,嘴上还得一口一个多谢太叔公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