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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朱皇帝腰斩高启

在中国,当文人遭遇皇帝,最不幸,最倒霉,被收拾得最残酷,下场最悲惨者,莫过于秦朝的李斯,和明朝的高启了。

这两位文人,都是皇帝下令,活活腰斩而死,创中国文人受刑之最。

皇帝收拾文人,无非两端,一是让你活得不痛快,一是让你死得不痛快。前者的极致,就是要这个犯错误的文人,觉得与其苟且地活着受罪,还不若死去。后者的极致,则是要将这个出问题的文人,在缓慢中被消遣着死,让其在活着的清醒状态下,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死去。

不能痛快地活,固然难熬,不能痛快地死,其实更难熬。

“腰斩”是一种颇费功夫的酷刑,需要的刑具也颇为复杂。如果只是砍头的话,磨得飞快的大刀片子即可胜任。而像高启这样,是朱元璋特别关照,要一分为八的“腰斩”,那一段一段锯劈下来,刽子手的行刑过程应该是相当长的,一时半刻且断不了气。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即使草菅人命的独裁寡头,也并不常常使用“腰斩”。只有一个秦朝,一个明朝,一个杀人如草的秦始皇,一个杀人如麻的朱元璋,腰斩,才是他俩必少不了的花样。于是,秦朝的李斯,明朝的高启,我们的前辈同行,首当其冲,成为腰斩的刀下之鬼。

李斯死于公元前208年,高启死于公元1374年。李斯生年不详,死时至少应该有60岁以上年纪。高启生于公元1336年,死时才38岁。

在非正常死亡的中国文人中间,李斯是自己把自己玩死的,他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行刑那刻,对受他株连一齐受刑的儿子李由说,从此,咱爷儿俩再不可能在那秋高气爽的季节里,牵着黄狗,架着猎鹰,出上蔡东门,在那广阔天地里追捕野兔了。

而高启,甚至押到刑场那一刻,他还弄不明白一篇《上梁文》,一篇只是应景的,凑趣的,图个吉利的,讨个彩头的文章,会惹得朱元璋勃然大怒,十万火急,圣旨急传,不由分说,动此极刑,不知所为何来?我们这位文人,做了鬼,也不知道那位要过饭,偷过牛,当过和尚,做过蟊贼的朱皇帝,为什么竟上火到如此地步?

高启,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字季迪,号槎轩,元末大乱,曾避难松江青丘,又号青丘子。文学史习惯将他与杨基、张羽、徐贲称为“吴中四杰”,也有人称为“明初四杰”。当代的读者,即使读过中文系的,也不会太关注这位在文学史上,已经很冷门的诗人了。

其实,他的诗写得极好。

集编辑家、评论家、文学家于一身的清人纪晓岚,对高启,对其主要著作《大全集》、《凫藻集》,评价是相当高的。

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他这样评述:

“启天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其于诗,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振元末纤秾褥丽之习,而反之于古,启实为有力。”同时,纪昀也为其英年早折,未展才华,深表遗憾:高启“行也太早,殒折太速,未能熔转变化,自为一家,故备有古人之格,而反不能名启为何格。此则天实限之,非启过也。”

我读过高青丘的一首题名《悲歌》的短诗,诗只八句,但诗人所写出来的悲怆之情,危绝之境,苍茫之意,孤愤之心,那种艺术上的震撼力,是相当强烈的。

征途嶮巇,人乏马饥。

富老不如贫少,美游不如恶归。

浮云随风,零落四野。

仰天悲歌,泣数行下。

这些诗句,让人想起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大气,李白《蜀道难》的壮观,甚至,想起更早年代曹操《苦寒行》和《却东西门行》的深沉凝重。包括结尾“仰天悲歌,泣数行下”的断然收煞,也类似曹操“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那戛然而止的句式,很是令人拍案叫绝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构想,如果不标出系明初诗人高启的手笔,以其雄浑的汉唐气派,没准会误认为至少不晚于唐的一首古风。

作为同行,纪晓岚非常同情高启的不幸,作为《四库全书》的总编辑,一个官方机构的负责人,注定了他在文坛,必然是主流派,在政坛,必然是在朝派的身份,又不得不在意自己的言行。第一,自然不能信口议论帝王的是非,哪怕是前朝的,也不置褒贬。第二,你现在说朱元璋的坏话,当今要联想的话,焉知你将来会不会有一天,嚼我乾隆的舌头根子?所以,就文章谈文章,就诗歌谈诗歌,专谈高启的创作成就。

至于怎么死的,如何死的,一律采取模糊哲学。

有什么办法呢?文人的生命力本来不济,而天才的文人,又更加脆弱些。即使天让他活,他的皇帝不让他活,那也只好认命。朱元璋非要他死,而且一直在找机会让他死,他岂能不死?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皇帝老子要是小人起来,你躲到天边也不行的。何况,在中国数百个帝王中间,朱元璋是最小人的一个。清人赵翼谈到这位朱皇帝,说他“盖明祖一人,圣贤豪杰盗贼之性,实兼而有之者也”。其实,“盗贼”之后,还应加上“流氓”二字,那描画才更准确。

遭遇这样一位“流氓”皇帝,躲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高启死定了。

纪昀当然觉得高启死得冤,他说:“唐时为古文者,主于矫俗体,故成家者蔚为巨制,不成家者,则流于僻涩。宋时为古文者,主于宗先正,故欧、苏、王、曾而后,沿及于元,成家者不能自辟门户,不成家者,亦具有典型。启诗才富健,工于摹古,为一代巨擘,而古文不甚著名,然生于元末,距宋未远,犹有前辈轨度,非洪、宣以后渐流于肤廓冗沓、号台阁体者所能及。”

虽然纪昀指出高启“工于摹古”,但即使“摹”,这位老先生也肯定他的不同凡俗,自成一格之处。“特其摹仿古调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间,譬之褚临禊帖,究非硬黄双钩者比,故终不与北地、信阳、太仓、历下,同为后人诟病焉。”

纪晓岚指出的“北地、信阳、太仓、历下”,系明代文坛上的李梦阳、何景明,王世贞、李攀龙的籍称,他将这些领一时风骚的诸位声望卓著的名家。贬了一通,借以褒扬高启,如此扬此抑彼的鲜明做法,在卷佚浩繁的《提要》中,是不多见的。

主持《四库全书》编政的他,阅尽数千年的文人,读遍数万卷的著作,含英咀华,择选定夺,品评勘磨,剔误抉讹,你不能不承认他是大鉴赏家,你也不能不承认他评断的权威地位。我想,他说高启为“一代巨擘”,惜未能形成自己的风格,接着又说这不是高启的过错,是老天不给他“熔转变化,自为一家”的时间。这是否为纪昀的皮里阳秋手法?他对那位朱皇帝是有看法的。

那么高启未能给明代文坛增添光彩,这笔账应该记在谁的头上,纪昀嘴上不说,大家心里有数。才38岁的高启,腰斩处死,又说不上犯了什么滔天罪行,不能不为文学史一叹,也不能不为中国文人的悲剧命运一哭。

高启之死,在吴晗的《朱元璋传》里,是这样表述的:“苏州知府魏观把知府衙门修在张士诚的宫殿遗址上,被人告发。元璋查看新房子的《上梁文》有‘龙蟠虎踞’四字,大怒,把魏观腰斩。佥事陈养浩作诗:‘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元璋恨他动摇士气,取到湖广,投在水里淹死。翰林院编修高启作《题宫女图》诗:‘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元璋以为是讽刺他的,记在心里。高启退休后住在苏州,魏观案发,元璋知道《上梁文》又是高启的手笔,旧恨新罪一并算,把高启腰斩。”

这位叫魏观的知府,修浚河道,重建衙门,本想留下一点德政,没想到他还拖累了高启,都成了刀下之鬼。旧时盖房子,上梁,是屋顶的关键工程,要烧点香烛纸马,要奉上三牲贡献,要有一篇琅琅上口的《上梁文》,这是规矩。苏州是座人文荟萃的古城,盖的是知府衙门,自然要请一位当地的文人动笔。魏观认为这件事非高启莫属,便派人到松江青丘去请他。谁也没料到,正是这篇文章断送了国子监祭酒魏观(因他是湖北蒲坼人,故称“魏蒲坼”)和翰林院编修高启(因他曾避难松江青丘,人称之为“高青丘”)的两条命。

这位出身于无赖,草贼,小和尚,流氓无产者的皇帝,为什么对苏州所发生的事情,对苏州这两位文人采取如此极端措施呢?高启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不了解,凡非常非常的小人,都是特别容易结仇,特别能够记仇的,而当了皇帝的朱元璋,尤其要想方设法报仇出气的一个小人。

据明代杨循吉《吴中故语》,朱元璋对原来张士诚的属地江苏南部,那里的老百姓,那里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的苏州城,一百个不放心,因为他打败张士诚,拿得天下后,吴地的黎民百姓,依旧怀念这位怜民的张王,依旧怀念他的宽柔统治,依旧偷偷地给他烧“九四香”(因为张士诚的小名叫张九四)。朱元璋很不安,但更嫉妒,所以,派遣过来很多特务,一动一静,无不在他掌握之中。

“蒲坼(即魏观)硕学夙充,性尤仁厚,贲临之久,大得民和。因郡衙之隘,乃按旧地以徙之,正当伪宫之基。初城中有一港曰‘锦帆泾’,云阖闾所凿,以游赏者,久已湮塞,蒲坼亦通之。时右列方张,乃为飞言上闻,云:‘蒲坼复宫开泾,心有异图也。’时四海初定,不能不关圣虑,乃使御史张度觇矣。御史至郡,则伪为役人,执搬运之劳,杂事其中。斧斤工毕,择吉构架,蒲坼以酒亲劳其下人予一杯,御史独谢不饮。是日高太史为上梁文。御史还奏。蒲坼与太史并死都市,前功遂辍。”

而明代祝允明《野记》,更是骇人听闻:“魏守(观)欲复府治,兼疏溶城中河。御史张度劾公,有‘典灭王之基,开败国之河’之语。盖以旧治先为伪周所处,而卧龙街西淤川,即旧所谓锦帆泾故也。上大怒,置公极典。高太史启,以作《新府上梁文》与王彝皆与其难。高被截为八段云。”

李斯在咸阳被斩成几截,司马迁的《史记》,没有记载,高启在南京被斩成八段,是有据可查的。除了祝允明外,明代李贤《古穰杂录》,也有类似文字。数百年后重读这类史料,那令人发指的刑戮场面,那惨不忍睹的世间悲剧,仍令人惊心怵目。一个大活人,拦腰斩成两截,就够残忍的了,还要再分切成八段,那就更为恐怖,与剁成肉泥相差无几。你不能不佩服这位绝对贫下中农,绝对流氓无产者出身的皇帝,对知识分子下手之狠,之毒,之无所不用其极。史称之为“暴秦”的统治者,从屠夫的角度,恐怕也要对他肃然起敬,甘拜下风。

朱皇帝,还是您行!

您就抓住“龙蟠虎踞”四个字,把一干还在那里摇头晃脑,吟诗作对的知识分子,咔嚓咔嚓几铡刀,打发到阴曹地府去了,佩服,佩服!

其实,你借给高启胆子,这位诗人敢造反吗,拍马屁还来不及呢!1368年(洪武元年),朱元璋定都南京,高启应召入朝,授翰林院编修,修《元史》。这期间,他写了不少诗篇。其中,有一首古风,你可以说它一篇讨好文章,一篇应景文章,一篇向领导的表态文章,但从他手下写出来,纵横捭阖,豪迈大气,词精意深,不落俗套,非凡夫俗子所能为。你得承认,到底是桂冠诗人,连哄这个很不好哄的朱皇帝,也能在不露声色间,将老爷子抚摩得很舒服。而且不像有些作家诗人,拍得下作,捧得露骨,也许正因为如此,陛下才会延请他为皇家西席,教育他许多皇子中的一个。诗为: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尽管结尾几句,直奔政治,主题明露,谀意甚显,近乎吹捧,可捧谁的碗,不得服谁的管呢,文人固然清高,可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受人钱财,为人消灾,写篇把谀墓辞,撰几句捧场话,说一点中听的,戴两顶高帽子,无伤大雅,也无不可。但是,此刻他要收拾你了,苏州有什么好“龙蟠虎踞”的?一句话,推下去,腰斩了。这就是朱元璋,像所有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一样,不念旧情,早把那首歌颂他,赞美他的洋洋洒洒的古风忘掉了。

明太祖嗜杀成瘾,特别热衷于消灭文人,一是源于农民的狭隘意识,对于知识分子非我族类的排斥、怀疑、压根儿的不信任;二是来自草根阶层的他,坐上龙椅以后,那种先天的自卑心理,当过小和尚,做过盗牛贼的过去,是绝对碰不得的。他一拨一拨地制造文字狱案件,清除知识分子,是与他由自卑到自尊的蹦极,所导致的失衡,是处于劣势文化状态下那种郁闷,对优势文化的逆反,于是,血腥镇压,疯狂屠杀,便是他那卑劣心理的释放宣泄之道。

据吴晗《朱元璋传》引《明朝小史》,朱元璋刚当上皇帝,修玉牒(即皇室自传)时,很想借名人的光,好遮住自己腿上未洗净的牛粪和泥巴。物色了半天,南宋的同姓大儒朱熹,那位得以配享孔子的圣人,还可以利用。后来,有一徽州姓朱的典史朝觐他,他打算套个本家关系,好借此标榜,便问这个典史是不是朱文正公的后裔?那小官连称不是,因为此人哪敢对这杀人不眨眼的皇帝撒谎。朱元璋顿时省悟过来,区区小八腊子都不冒认祖宗,我堂堂大皇帝干此等事,被戳穿了岂不贻人笑柄?

每个人都有其软弱的下肋,这就是老朱的一块心病。今天看来,他拥有多么响当当的好出身,好成分。如今看来他该是地道的红五类,血统的贫雇农,可在五百年前,那都是上不了台盘的贱民,是人家看了听了不禁要撇嘴的人下之人。于是,他学那位亭长刘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干脆撕破脸皮,不讳自己为“出身寒微”的“淮右布衣”,系“起自田亩”的“江左匹夫”。

但是,他自己怎么说都可以,你说不行,你知识分子,哪怕眼光里流露出一丝蔑视,就要拿脑袋来见。当时,就有许多上奏表的官吏,当然都是有文化的人了,由于一些字,一些词,或音同,或意似,能够与他当过和尚,做过盗贼的历史联系附会上,那就找倒霉了,马上就处决。据明代无名氏的《翦胜野闻》:“太祖视朝,若举带当胸,则是日诛夷盖寡,若按而下之,则倾朝无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其喜怒云。”

在中国,一个农民,当他属于土地的时候,可能还是本质上的农民,善,是他的主要方面;当他离开安身立命的土地,就可能成为不可知的异数,恶,便可能成为他全部生命的支撑点。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义和团,其浩浩荡荡的基本队伍,都是这些离开土地的农民。农民失去土地,再也没有值得顾惜的东西,便剩下破坏和毁灭。正因为一无所有,战斗力特别强,摧毁力特别大,所到之处,无不赤土,然后裹挟着更多新产生出来的饿殍,离开土地,接着再流下去。

在官修的史书中,对这些流动着的武装农民,如黄巾、黄巢、李自成、张献忠,一律呼之曰“流寇”。“寇”当然是毫无疑义的蔑称,“流”却是准确的状态描写。农民只要一流起来,手里握有武器,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流民中的先锋分子,也就是流氓无产者,如朱元璋,暴得富贵,即使坐了江山,也不是在一代、两代间改变其先天的由于小农经济所造成的文化劣势,尤其是那种心理上的文化劣势所形成的基因,像DNA,更难彻底改变。于是,便注定了这些掌权的农民,尽管穿上了龙袍,穿上了四个兜的干部服,也是充满了对于知识分子的敌视,对于优势文化的憎恶。

千古以来,文化史兴衰起落,与这些领导者的昌明程度密切相关,与这些统治者的文明水准息息相关,君王明白一点,文人的日子好过一点,君王糊涂一点,再加之混蛋一点,尤其再加之自以为是一点,那神州大地上,必然就是斯文扫地,知识遭殃,大师呻吟,白卷称王,一部二十四史,就这样白纸黑字写着的。

据说,朱元璋登基后杀的人,比他登基前杀的人,少不到哪里去。仅胡惟庸案、蓝玉案,至少有十几万人,死于非命。试想,连与他一起揭竿起义的同志,与他一起南征北战的战友,乃至于追随多年的部下,历尽艰辛的亲属,包括一起打江山的他的儿女亲家李善长,都杀害殆尽,会对你知识分子客气?

在吴晗《朱元璋传》里开了一串被杀文人的名单:“处州教授苏伯衡以表笺论死;太常卿张羽坐事投江死(注,不是他跳江自杀,而是绑起来扔到长江里);河南左布政使徐贲下狱死;苏州经历孙右;曾为蓝玉题画,泰安州知州王蒙尝谒胡惟庸,在胡家看画,王行曾做过蓝玉家馆客,都以党案被杀;郭奎曾参朱文正军事,文正被杀,奎也论死;王彝坐魏观案死;同修《元史》的山东副使张梦兼、博野知县傅恕、福建佥事谢肃都坐事死,曾在何真幕府的赵介,死在被逮途中,曾在张士诚处做客,打算投奔扩廓帖木儿的戴良,畏罪自杀。不死的,如曾修《元史》的张宣,谪徙濠州;杨基罚做苦工;乌斯道谪役定远;顾德辉父子在张士诚亡后,并徙濠梁,都算是十分侥幸的了。”

因此,以高启为首的“吴中四杰”,会指望老朱给他们抛来一串热情的飞吻吗?

明代的郎瑛在其《七修类稿》提到:“国初,张士诚窃居姑苏,较之一时僭伪似小有间,众皆嗜杀,不礼士夫,张则造景贤楼以延之。”生活在明代中叶的郎瑛,文中所说的“一时僭伪”,自然不包括明太祖。其实,元末天下大乱,群雄蜂起,割据争夺,称王成霸,朱元璋、方国珍、张士诚,都是僭伪者。而贩私盐出身的张士诚,称吴王,据苏州,对知识分子的吸引力,要大于朱元璋,在延揽吴地的文人和士绅,以及元朝的官吏,加入到他的政权中来效力,也比朱元璋要成功一点。

据纪昀《提要》,“吴中四杰”之杨基,“其先嘉州人,祖官吴中,因家焉”。张羽,“本浔阳人,侨居吴兴,再徙于吴”。徐贲,“其先蜀人,徙常州,再徙平江”。加之高启,同住在姑苏城里,同受到张士诚的尊让礼遇,对这个代元而起的新政权,持欢迎态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中国的士,说来可怜,只要不用小棍子老敲他的脑袋,不用小鞭子老抽他的屁股,他就会感恩戴德。如果,奉为上宾,引为知己,他都恨不能为之殉死的。

这四位文人,拿今天的话来说,是当之无愧的著名作家,是媒体关注的知名人物,都箕坐在景贤楼里,喝着老酒,听着评弹,成为那个盐贩子的座上客,我想在应天也建立了政权的朱元璋,获知这个情报,不会是很开心的。所以,最后,这四位诗人,先后被杀,被谪徙,还连带一批仕吴的文化人死于非命。甚至,为了惩罚,苏州的田赋,缴纳的标准是全国最高的,苏州被强迫外移到凤阳去的百姓,也是各地中最多的。

因此,当皇帝的,未必不小人,未必不记仇,未必不睚眦必报。一篇《上梁文》送到御案上,老朱跳起来,朕正等着呢,于是,高启伏法,一分为八,惨不忍睹。

如果,留他一条命在,有更多的诗作,流传于后世,至今家弦户诵,也未可知的。但是,天才遭遇上嗜杀的皇帝,无论什么样的朝代,无论什么样的社会,即使陛下心情非常之好,搂着你的肩膀作亲密状,探讨超现代诗歌和民间文本,在中国的发展前景,探讨桑拿浴、三陪小姐,对于中国作家的助益,但你放心,最后,你也只有玩儿完一途,别无其他。

总而言之,你倘不沉默,你就被腰斩;你倘不想被腰斩,你就只有沉默。这是朱皇帝的逻辑,也是许多中外统治者奉为圭臬的逻辑。在沉默和腰斩之间,若是任择其一的话,如果高启征求我对这道选择题的看法,我会建议他采取沉默一道,谁也不会把他当哑巴卖了。因为宁肯咬断舌头,也要设法保住脑袋,才是上上策呀!脑袋掉了,他即使有八斗之才,也白搭了。脑袋留着,他那八斗之才虽废了,至少,作为一个观众,活着看收拾过你的人死,也不让收拾你的人看你死,这样算账,我觉得划得来。

有人对我坚持这种笑到最后,写到最差,或最后的笑,最后连屁也写不出的做法,不怎么赞成。我也同意这种属于我个人经验的怯懦、苟且、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生存哲学,很没出息,屡被具有斗士精神的同行所讪笑,鄙视,看不起,我也死猪不怕开水烫,很无所谓的了。但我活了这么多年,别的长进没有,记忆力还算不错,那些认为应该奋不顾身去抗争,应该坚持真理去决战,应该不屈不挠往前冲,应该抵抗到底豁出命的勇敢者,大难临头,撒鸭子跑得比谁都快,有的都跑到美利坚合众国去了。更甭说有什么肥差美缺,绝对不遑多让,高奖厚赏,绝对欣然笑纳。勇士的脑袋抬得高高,手里的好处捞得足足,嘴中的高调唱得响亮,心中的污秽脏得可以。他快活自在,却要你去当傻×,这等好样的同行,要我在记忆中,将其格式化掉,那是不可能的。

说到底,如果为真的文学,真的天才,做些什么,也许还值得。可当今的文坛上,果有什么天才,果有什么大师吗?我是从来不相信的。

把话说得再绝一点,对文学史来说,高启是重要的,但对朱元璋来说,多一个天才,少一个天才,算个狗屁!高启的不幸,是碰上了朱元璋,这样一位从穷乡僻壤中,从封闭环境中走出来的统治者。闭塞,则偏执;偏执,则抵制;而长期抵制的结果,便是拒绝文明;贫穷,则愚昧;愚昧,则无知,而长期无知的结果,便是敌视文化。对大多数既非天才,也非大师的中国文人来说,作为朱皇帝的子民,保住脑袋的同时,还要护住屁股,避免吃棍子,避免挨板子,便是第一要务了。

天才固然重要,但为了天才而罔顾一切,那就是谢灵运式的癫狂了。记住苏联电影里的一句名言,好像是列宁对那个华西列耶夫说的:“面包会有的”,那是真理得不能再真理的真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天才总是会有的。你这个朝代出不来,换个朝代,或者,再换个朝代,也许就出来了。

用得你急吗?

我记得高启有一首小诗,不知是他何时的作品,题名为《田舍夜舂》,只四句,与聂夷中的《咏田家》,与秦韬玉的《贫女》,有异曲同工之处。

新妇舂粮独睡迟,

夜寒茅屋雨来时。

灯前每嘱儿休哭,

明日行人要早炊。

这真是一首佳构。舂米声,风雨声,婴儿的哭声,如在耳边,声声可闻;夜色,襁褓,灯光,人影,如在眼前,历历在目;生活的沉重,劳动的烦冗,期待之渺茫,无望之未来,似乎也能在我们心中,有所感触,有所回应。诗人笔下的妇女,将稻谷舂成如珠如玑的白米,某种程度上,多少类似文人在炼字煅句上,那如琢如磨的劳动精神,而她所感受到的“夜寒茅屋雨来时”的凄冷心境,也颇相同于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的不大容易笑得起来的精神状态,这实在是很令人不胜其感慨的。文人啊,中国之文人,难道这就是那漫长岁月里应有的写照吗?

因此,从高启的这首小诗,到高启的这段公案,以及那位杀知识分子特来劲的朱皇帝,都是值得研究中国文学的工作者,为之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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