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简小宁、谭月和江筱言吃的是火锅。
火锅最适合这样的四月天气,也最适合边吃边聊。
简小宁是真的饿了,在火锅还没正式开吃之前,他就要了甜点,还要了一碗米饭。
然后,等火锅里的肉和菜在漂亮的汤水里散发出勾人馋虫的香味时,简小宁就故意砸吧砸吧了几下嘴巴,对两位女士说:“两位美女,说实话,我真的饿了。我饿的时候,吃相可能会很难看。我尽量就记得优雅一点。但是,如果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还请二位女士多多包容。”
江筱言说:“这位男士,我们知道你饿坏了,尽可以放开了大吃,吃相什么的,可以忽略不顾。我们是两位包容性很强的女士。是吧?谭月。”她一边说话,一边转头去看谭月。
谭月也笑着说:“快吃吧,我们知道你饿了一天一夜。你只管吃你的,我们不看你,行了吧?”
简小宁笑笑,说:“那我可就开吃了啊,希望不要因为这一顿饭,把我在你们心中的形象跌落太低。”
说着,他已经就着一片油麦菜吃了一大口米饭。
江筱言和谭月相视一笑。
这顿火锅,江筱言和谭月都没有问简小宁他这次回太原的情况。简小宁自己也没有提到回去的任何事情。
他们就一边吃,一边胡乱聊着,想起什么聊什么。江筱言还抱怨了忙得不得了的顾林溪。谭月也了学校里发生的几件有趣的事。
简小宁似乎一直在吃,等两位女士问他问题的时候,他会剪短地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然后会说他回去以后很想念她们,还有顾林溪。
直到火锅吃完了,走出火锅店的时候,简小宁才对江筱言和谭月说:“筱言,谭月,有些事,等我想好了怎么说,我再给你们说。我知道你们很关心我,我这次回去处理家里的事,你们也很想知道处理的怎么样了。我感谢你们没有问我。合适的时候,我会给你们说的。”
江筱言和谭月都点了点头。她们藏在心里,想问却没敢问的话,简小宁自己说出来了。
简小宁又对谭月说:“谭老师,我本来准备回来就去找你做心理咨询,但是公司催的不行,我这几天先处理一下公司的事,处理完了,我来找你,可以吗?”
谭月笑笑说:“当然可以。随时欢迎。”
江筱言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刚想说话,简小宁又对她说:“筱言,我感觉心理压力大的。上次回去之前,我找了谭老师,请求谭老师给我做心理疏导。这个主意还不错吧?”
江筱言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笑着说:“当然是好主意,谭老师在心理疏导这方面我可真的是服得不行,我有个侄女,就是在谭老师的帮助下打开了心结,恢复了活力。”
江筱言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简小宁的话。她发现,现在简小宁和谭月的关系已经比自己和简小宁的关系还要好了。
而且,她也发现,简小宁看谭月的眼神几乎是温柔中带着崇拜,甚至带着依赖。同时,她也发现谭月看简小宁有一种不同于别人的柔情和心疼。
等顾林溪半夜回来的时候,她把和谭月、简小宁一起吃饭的事简单说了,又说:“我怎么感觉简小宁和谭月之间的关系很不一般,虽然我也具体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感觉……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
顾林溪几乎没有想,就说:“筱言,你也发现了吗?我上次见到谭月,听她说简小宁的情况的时候,我就感觉他们关系很微妙。”
江筱言说:“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是我们多想了?也许谭月就是想多关心一下烦恼无处可诉的简小宁呢。”
顾林溪说:“也许吧。也许我们是想的太多。谭月是个热情、善良的人,可能只有她才能真正从精神上帮助简小宁。”
江筱言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们好像真的帮不上简小宁任何忙。我们以后应该多和他聚聚,多聊聊。”
顾林溪说好。
江筱言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哎,你这新工作新单位换的,人都快忙死了。我现在白天见你一面都不容易啊,你哪有时间关心简小宁?”
顾林溪笑笑,把妻子揽到自己怀里,歉意地说:“老婆,我这不刚去嘛,有些工作必须是加班加点去熟悉和完成。不然,我也对不起人家丁总的一片心意啊。”
江筱言在顾林溪的怀里温柔地说:“我知道呢。”
顾林溪又说:“最近我们一直通过网络和电话协商与合作商那边的合作。但是,具体情况可能还必须到那边去敲定。所以,最近几天我可能要出趟差,可能得十天左右。”
江筱言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好吧。我就像个怨妇一样坐在望夫石上等你回来。”
顾林溪在江筱言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说:“胡说,你既不是怨妇,也不可能坐在望夫石上等我。那些在望夫石上等着归来的丈夫基本上就是很多年回不来的。我才离开十几天。”
“十几天也很漫长的。”江筱言撒娇地说。
“要是你一个人晚上觉得孤单,或者害怕,你就先去爸妈那儿住几天,还能陪陪蒙蒙。好吗?”顾林溪说。
“好吧,只能这样了。蒙蒙老埋怨我们上班的时候晚上不管她。我去陪陪姑娘。关键是,我一个人呆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真的会害怕的。”
“这就恰恰说明了我的重要性啊。”顾林溪调皮地说。
说完,他就开始亲吻妻子,他厚重急促的喘息声和温柔的抚摸一下子就带动了妻子的热情回应。
谭月在回家的途中收到了简小宁的一条信息:“谭月,有很多事,我真想第一时间告诉你。可是,我可能需要连续忙上好几天。请一定给我预留好心理咨询的时间,有很多话,我需要鼓起勇气说。”
谭月回复:“我随时在,我随时等着你敞开心扉把以前没有勇气说的话说出来。”
这天晚上,简小宁在收到这条信息后,满意地睡了第二觉。
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饱满地去上班了。
在连续忙了好几天之后,简小宁终于在某一天的下午坐在了谭月的“阳光心语”心理咨询室里。
他第二次见到了上次那个名叫顾雅文的姑娘。
他热情地和顾雅文打招呼,顾雅文也热情地给他端了茶,然后就退回到另外一个房间了。
看着那个高挑的背影隐没在那扇门后,谭月问简小宁:“你知道她是谁吗?”
“知道,上次来找你,和她聊了一会儿,她说她叫顾雅文。”
谭月说:“这点我知道,我是说,除了名字,你知道她是谁吗?”
简小宁摇摇头。
谭月说:“还记不记得吃火锅的时候,筱言说过的她的侄女?”
简小宁不可思议地往顾雅文进去的那间房看了看,说:“难道你是说,顾雅文就是江筱言说的那个侄女?”
谭月点点头,说:“顾雅文是顾林溪大哥的女儿。”
“这个世界还真是小,”简小宁感叹道,我就说我上次见这个姑娘就觉得有聊不完的话题。原来是这样啊。”
谭月笑着说:“你这个说辞可有点牵强啊,聊不完话题,跟她是顾林溪的侄女有什么关系啊?”
“没有关系,就是一种感觉。”简小宁笑着说。
等聊完了关于顾雅文的话题,谭月把三份文件放在桌子上,对简小宁说:“好吧,咱们回归今天的正题。现在我有些话要说在咱们正式开始做心理咨询的前面。”
简小宁配合地说:“谭月,你说吧。”
谭月翻开最上面的一个文件。简小宁看到那就是他上次做过的那个SCL90量表。
谭月说:“从你上次做的这个90项症状清单的得分来看……”
简小宁示意谭月停一下,他说:“谭月,先等一等。让我做个心理准备。”他呼了一口气,继续说:“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符合其中的每一条症状。”
谭月笑笑,说:“如果有你说的那么严重,那你的问题就严重了。我就不能让你坐在这儿,而是必须转诊到正规的精神科门诊了。”
简小宁又吸了一口气,说:“好了,你可以说了。”
谭月说:“总体来说,情况比你自己想象和担心的要好很多。用我们心理学的专业属于来说就是和常模比较,你的得分在正常范围内。”
她看了看简小宁,继续说:“当然,从几个分量表的得分来看,你的躯体症状量表,抑郁量表,还有焦虑量表的得分都相对高一些。”
“那是不是说明我有抑郁的倾向?”简小宁问。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谭月说,“测试量表只是一种评估心理状态的辅助工具,在特定的情形下甚至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而且,从心理咨询的判断标准来看,你的焦虑,抑郁,以及头疼等等的症状都是现实刺激事件引起的。这个现实刺激事件就是你爱人的病以及病所引起的生活状态。这种状态常常让你产生内心冲突。”
“是,我内心经常有很多矛盾的想法,感觉总有一个另外的我和我自己有冲突。”简小宁附和道。
谭月又说:“根据心理咨询判断人的心理活动是否异常的三项原则来看,你的心理困扰问题也就是一般心理问题。”
“哪三项原则?”简小宁问。
谭月回答:“我们在做心理咨询的时候,需要区别来访者的心理状态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所以,我们就用三项原则去初步判断来访者的情况。一是有没有自知力,即主客观是否一致。二是人的知、情、意是不是和所处现实相一致。三是个性是否处于稳定的状态。”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判断简小宁是否理解她的话。
停顿之后,她继续说:“按照三原则判断,你的心理活动属于正常人的心理活动。你还有主动求助来疏导情绪的意愿。所以,你的不良情绪只是一般性心理问题,虽然持续的时间长,但是没有影响你的社会功能。即你干工作也好,与别人相处也好,都是正常的。”
“可是,你不是说我的抑郁和焦虑得分比较高吗?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已经和我爱人石梅一样有病了。”
看着简小宁眼中流露出的带着慌乱而不确定的眼神,谭月又说:“你也看过心理学方面的一些书,你也知道人在现实刺激性事件的影响下反应肯定不同于往常。有焦虑、抑郁之类的感受是很正常的。”
说着话,她把另外两份文件递给简小宁,说:“这有两份量表,一个是抑郁自评量表,一个是焦虑自评量表。你也可以做一做这两个量表再次对自己的心理状态进行评估。不管你这三份量表的最后得分怎样,都不能说明你一定有心理问题。只是对你近期心态的一个折射。”
简小宁重复问了谭月的最后一句话“近期心态的一个折射?”
谭月点头,说:“是的。”
简小宁低下头去想,想了半天,才抬起头说:“谭月,我近期的心态真的……很糟糕。我不说,你也能想象出来。但是,你不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我现在不想说。我想把我的故事从头给你讲一遍,一直讲到我今天的感受为止。这样可以吗?”
谭月笑着点了点头,说:“当然可以。”
简小宁又问:“谭月,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算是正式开始了第一次心理咨询?”
谭月笑笑,说:“这只能算是正式咨询前的准备工作。专业术语叫初诊诊接待。”
在一切资料和相关背景都准备充分之后,谭月和简小宁的第一次真正的心理咨询就开始了。
也就是这一次谈话,谭月才知道了一个以前她完全不知道的简小宁。
简小宁的叙说是从大学毕业那年开始的。
大学毕业那年,简小宁并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思回老家太原去。他父亲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煤炭厂,父亲想让他回来和自己一起经营他们的煤炭厂,或者在当地考个稳定工作什么的,就是想让他回到太原,回到父母亲身边。
可是,这只是父亲一厢情愿的想法,简小宁只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离开自己生长过的那个小世界,到更发达的城市拼搏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新世界。
所以,在和父母谈判失败之后,他倔强地、无所畏惧地去了上海。
然而,现实却是,他在父亲这颗大树下庇护惯了,只看到了作为小树苗的自己不怕刮风,不怕下雨,节节窜高,却没有去思考是父亲这颗大树在保护他,给他营造了一个舒适成长的环境。
于是,跑到人生地不熟的上海之后,顺其自然的遇到挫折和打击。
简小宁大学学的是体育,这个专业其实等于没有专业,除非学习者在什么体育比赛中取得奖牌佳绩什么的,而简小宁什么佳绩都没有取得过,学校得奖证书的含金量连铜的分量都没有。
他在上海碰壁接连之后,最终在一家电器公司做了一名销售员,这份工作与他的专业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销售,是世界上最不轻松的活计,却也是世界上门槛最低的活计,它不会要求你专业好,学校好,它只检验你产品卖得好不好。卖得好,就是轻松的活计,卖不好,就是饿死的活计。
简小宁恰恰属于后者,他被人拒绝,被人丢白眼,甚至被人辱骂,还被同事挤兑,他像个完全无用的幽灵。
在走出大学校门之前,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大少爷,他的生活完全可以用“滋润”两个字来形容。
可是,步入社会后呢?
那些豪言壮语,那些雄心壮志,在没有父亲这颗大树的庇护时,那些理想和愿望除了变成了血淋淋的笑话,还能是什么呢?
干了一年,他就辞职了。
又陆续换了几份工作,卖过保险,卖过房子,干过典当,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他依然一事无成。
后来,他和一个朋友由上海转战珠海,开始新的打拼。
这次他的运气不错,他进了一家知名连锁的服饰公司的销售部。
依然是艰难的开始,但是毕竟有了上海两年多的销售历练和经验,他学乖了,也总结了一些经验。比如察言观色,比如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比如如何和客户套近乎,比如如何死缠烂打把潜在客户变为准客户,再加上他帅气的面庞、健壮的体格,他的运气越来越好,每个月都能保持不错的销售业绩。
他在珠海立足了。
比起上海的挫折和打击,他又变得踌躇满志,信誓旦旦,他筹划着自己会拼出的一片蓝天……
然而,命运这时候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把他的梦想,他的激情,他满身的热情都无情得击碎了。
他家里的天塌了。
父亲的的厂子发生了爆炸。
这是一场惨烈的事故,瓦斯爆炸炸出了人命,也炸出了煤炭厂的一系列问题。管理问题、安全问题、手续问题、融资问题、销售问题……问题暴露后的煤炭厂褪去了那看似光鲜亮丽的外衣,而把赤裸裸的黑暗面、破败相展露在公众面前。
实际上,这个厂子其实已经濒临破产,只剩了空壳了,煤炭厂合并重组后因为各方权益平衡不好,人事矛盾,内部管理不善,设备老化,销量不好等问题就一步步积累和加深,其实已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了。
直到瓦斯爆炸事件发生,所有的掩饰都被炸掉,真实的情况才浮出水面。
简小宁带着充满恐惧和无力的心返回到太原,见到了满面泪水、憔悴不堪的母亲。
他毕竟还是太年轻,手忙脚乱的他除了能安慰哭泣的妈妈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他去医院看了躺在病床上的幸存者,那凄惨的样子令他一生难忘。工人和家属的眼泪,还有他们的愤怒,他也一生难忘。
半个月之后,他见到了被拘捕的父亲。
当他看到父亲穿着囚服,佝偻着背,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样子时,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眼前的这个父亲,完全没有了以往穿着西装、精神饱满、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就是一个神情落寂、面无表情、可怜又可恨的罪犯。
简小宁哭了。
这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乱吼乱叫的父亲吗?
这还是那个跑去上海揪着自己衣领要抓自己回来的父亲吗?
这还是那个苦口婆心劝自己别异想天开的父亲吗?
这还是那个表面冷酷,背后却偷偷给自己寄钱的父亲吗?
此刻的父亲,没有了一点威武。无助的像个孩子。他很想抱住父亲哭一场,以前他总是跟父亲对着干,但是现在他只想去抱一抱那个满脸泪水的父亲。
但是,父亲是犯人,他们只能隔着铁窗说话。
父亲说:“小宁,爸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对不起那些工人。”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父亲那无神空洞的眼睛中流出来,他的肩头耸动着,喉头蠕动着,他无声地哭泣着。
简小宁哭着说:“爸,是我不听话,是我对不起您啊。”
他对父亲充满了感激、爱、还有愧疚,不管父亲有多大的罪,他都是全心全意爱着他这个儿子的。对那些失去了生命的工人来说,父亲是有罪的,有罪的人不光不值得同情,还该死。
但是,对他简小宁来说,父亲对自己有恩,对自己有爱,是个好父亲,好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