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族的九泉在天际奔流,无比的绵长浩荡。
方死的灵升天化为一口或大或小的泉眼,挥洒着生前的修为与癖性,这些倾泻出的“水”在长久的汹涌间逐渐混流、掺杂、糅合,一个方生的命魂便化为流星从天际陨落而下。
圣族的子民若抬头看去,那正如一片茫茫辉耀的星海。
天是不是足够悠远呢,谁也不知道。
就像除了那些传说中的古神之外,谁也不知道那片璀璨的星空之外又有着些什么。
星空之下,年复一年,一抹抹诡谲的光华汇成一线,那些都是生灵心中的牵挂,是他们的惦念,那一线便是心渊。
汇集了此世一切情思的深渊。
心渊横亘,将大陆斩为两块,又如一面明镜,窥视着世间生灵的万般本真,唯有内心通明者,方能得以认可,得以横渡。这仿若是神明消失于此世前赋予南界最后的同情。
因为北域的圣族太强。因为“他”一直相信着圣族是神明留在此世的血缘之末。因为“他”一直望着南界的沃土。
那里有神圣磅礴的辉夜山,那里有烟涛浩渺的无尽海。
那里有“他”如同星空一般悠远的追寻和野心。
诚然圣师们可以将空间割裂,但这无疑如同虎入狼群,何况狼王并不比虎弱小。更何况他们并不能做一个入侵者。圣族的强者们知道,在那方世界,他们曾经被称作邪异,象征着邪恶与可怖。
南界的愚民并不会细究无数年前统治者扣的这个帽子,他们只会用这种传说来止小儿夜啼。
纵然这种谬误随着南界新朝已然烟消云散,但同样稀释的,也不只如此。
心渊也并不可能是出自神明虚无缥缈的恻隐之心,但这并不影响凡人的敬畏。
无数年间,心渊的确是南界无数人类与妖灵最坚韧而忠诚的拱卫,哪怕无数年华里无数皇朝一个接一个更迭,谁都不曾有所质疑,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之前,圣王带着实力最强横,血统最纯正的十二圣师下了心渊。
那一天,曾经席卷北域荒原的十八圣师只余其六,其余跟随着圣王的十二位上了天,成了星辰,而心渊则认可了神明的血脉。
那一天之后,心渊再也没有阻拦过圣族南下的步伐,圣族一切的思绪都交付给了天上的十二片小星群。在他们看来,那是祖先,成了星辰,便是祖神,理应像对圣王大人一般崇敬。
谁也无法得知在心渊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谁都知道,归来的圣王,本应意气风发,然而实际却如同一位弥留的老人一般行将就木,垂垂老矣。
有传言说,心渊中留着些许不愿迁徙的巨龙。
有传言说,心渊中藏着不少贪恋尘世的精灵。
有传言说,心渊中汇着古老怨念咒缚的海妖。
有传言说,心渊中潜着许多铜头铁臂的巨人。
尽皆是些凡俗不可匹敌的传说。
将一应大小事务悉数安排妥当,唯一的知情者,终于在那个晚上叫来了他的女儿,这北域最后一位,也是最年轻的神。
那夜幽云遮蔽了北域的天空,九泉在天间若隐若现,只有十二星团仍在云层下闪耀如常。
那夜圣族的子民第一次见到天上红色的月,血红晶莹又浑圆硕巨,就像偶尔会降临极北的天行峰上盘旋着的神龙的眼眸,让他们只能迸出俯首跪拜的念想。
那夜也是人们第一次听到圣王的太息,他幽幽地看着那轮红月,幽幽地揉了揉自己唯一一个女儿的头发,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了一声:“吾归矣。”
就像一个普通的父亲对宠爱的女儿说了一声“回家”,声音很安详,没有对生的焦虑,没有对死的犹疑。
红轮急剧的坍缩起来,游荡在九泉之下,掠过曾经生死与共的十二颗星,最后又降低了几分,抚着大地与子民,横于天宇之间。
光猛然大盛,蓦地便开始膨胀。血月的颜色愈是淡雅,圣王的身影愈是渐渐虚化,完全消散之时,天上那光轮终是彻底变成了银白,泛着淡淡金色的流光。
安详,恬淡,平和,自然。
就像父亲宠溺的抚着儿女的头发。
就像母亲泪眼望穿儿女踽踽独行。
突然,一个小孩子哭了出来,又突然,一尊神武的圣师哭了出来,紧接着,女子哭了出来,男子哭了出来,不论是舞文弄墨的雅士,还是杀伐决断的兵将。遑论长幼,无分贵贱,北域所有子民尽皆涕泗叩首,他们认出了这独一无二的光华正是圣王血液的颜色。
唯有那个皱着眉咬着牙的小姑娘眼角没有湿痕,她静静地望着月,紧握剑的手骨节泛起惨白,眼眶红红的,下巴偶有抽动。
她本可以做北域最任性的孩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但她没有,而是选择了成为北域最强的孩子。
爸爸告诉过她,为王者,先天下。
她握着的是在去年十岁生辰时得赠的剑,圣王倾尽北域万般神材灵宝,叩请高人铸就,引来朱雀青龙、白虎玄龟,百鸟齐鸣万兽同歌以庆,剑身却迸射着滔天的煞气与恨意,换日偷天,顷刻间便将白昼染成了黑夜。
当年圣后本欲亲自为其引出剑灵,十八圣师结阵护法,却不想不世之剑生而有灵,众圣师不由被吸引,只定睛一眼便内心血气翻涌,阵法难以为继,幸得四方守神相助方才堪堪避过祸及诸方。
那种恨并非仇恨,而像是浓重到了极致的不甘、不屑,谁都不知道这把才刚出世的剑究竟曾失落了什么才能孕育出天哭地泣的怨愤和孤傲。
但神秘的是,这恶念在小公主手中时,如同一只优雅而温顺的小奶猫,让所有人都想不破他们可爱的小公主为何会与一把凶极之剑心意相通。
可无论如何,当时还是现在,谁也不能质疑,谁也不会质疑。
她将是北域新生的神女帝。
因为她的血色也同那月色无两。
北域没有月亮,但有吟游诗人代代传颂来的奇谭,南界的玉轮曾是圣族无数文人骚客永恒的梦寐。而现在见到了月亮,他们又有了足够的情怀去揣度心渊之下新的种种传说。
书生们相信,如今心渊大开,有着足够的时间同南界的学子争出个高下。
即便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办法得到印证,回到北域的圣王短短八个月过后便消散在了九泉,成了北域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
但真实未必就一定是真相。说的多的,信的多的,自然就成了真的。
对于他们而言,对于所有圣族子民而言,踏足,或者说回归南方是他们最大的执念。
而远在星空之外的南方,无数小妖和凡人痴痴的望着心渊之上无垠的长空汇起一片朱红雨雾,旋又化作一方摄天的大阵,重重的镇压而下,轻轻的逸散尘间,化作淡金色的露水沾染在南界的每一处天涯海角。
天地震颤之际,无数年轻的天才修士看着各自门派传说中闭关千百年不出的老祖宗们纷纷踏出洞府,暗自惊异。
那些或白发苍苍,或驻颜有术的老者,皆望向北方摇首叹气,连本应不甚老朽的腰背都驼了几分,似是在惆怅一个时代的最终陨落。
那轮血红的月辐照出的光芒,终究是洒到了南方。
那位无双的王,终究是回到了梦中的那一方水土。
大陆上最后一位诸神的见证人离开了。
圣世神代,宣告终焉。
“我们去南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