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千秋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大早,她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坐起身来,抱着被子打了个哈欠,刚打到一半,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房间里有其他人在!千秋手摸上了压在枕下的匕首,再定睛一看,认出了伏在案上睡着的人是越沧海,松了口气。她隐约记得昨晚在庆功宴上多饮了几杯酒,加上心情不太好,所以后来醉倒了,是有人一路把她从城守府抱回驿馆的,那人身上有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她熟悉这个味道,沧海喜洁,所以每当没有战事的时候,他把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清洗衣服和打扫帐篷上,千秋如果不去军营附近的河边找他,大概一整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整理好衣服,千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他近前,想要吓吓他,刚朝着他鬓角翘起的一绺头发伸出手,沧海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笑着睁开了眼。
“我大老远把你抱回来,你也不说声谢谢,反倒要来扰我清梦,这是什么道理?”
“你醒了还装睡赖在我这儿,这又是什么道理?”千秋撇了撇嘴,抽回手反问道。
两人斗了几句嘴,阿汀端着一盆热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娘子,昨晚你醉了,没看到有人在房中设了暗器想要害你,二郎君担心你的安危,这才在这儿守了一夜。不过你放心,阿汀是一直在外间的!”
“惯会贫嘴,要你何用。”千秋轻轻在阿汀胳膊上拍了一下,口中嗔道。
“你先洗漱,我到楼下大厅等你。”摸了摸千秋睡了一宿有些凌乱的头发,沧海转身往外走去。
“阿汀,你送送二郎。”千秋一边擦脸一边说,她方才看了一眼滴漏,现在已经过了卯时,醉酒到底是误事,好在今日不必升帐点卯,倒是免了军法责罚。但她身为千秋卫大将军,二路军的统帅,现在在军中职务差不多相当于总先锋,对于后续战事的商讨她肯定不能缺席,虽然薛昭没有派人叫她,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偷懒。
洗漱完毕,她在阿汀帮助下穿好了皮甲,正了正发冠,出房门下楼。厅中一角,沧海正坐在桌边听薛昭训话,眼角余光扫见千秋下来了,眼睛一亮,抬手朝她招了招。薛昭顺着他目光看去,见是千秋,脸上露出了笑意:“二娘来了,快坐。”
千秋在师徒二人旁边坐下,笑问:“世伯方才在和阿帆说什么,怎么见他有些无精打采的?”
“哦,没什么,就是听说了是他昨晚上把你送回来,此举实在欠妥,我这不正在说他嘛!”薛昭示意沧海给她倒一杯茶,正色道,“你们虽然是未婚夫妻,但阿帆现在用的还是假身份,你们要注意一些,不要过分亲密了。”
“诺。”千秋应了下来,接过沧海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管流进胃里,很快就让她有些发凉的四肢泛起了暖意。
阿汀为三人端上了朝食,北地的朝食和安京还是有所差别的,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饼加一叠又薄又脆的胡麻饼,光是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千秋宿醉之后腹中空空,但用餐的动作仍然不疾不徐,没多久就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食物,用帕子揩了揩唇角沾染的些许油渍,这才开口问道:“世伯,下一步的计划可已经定好了吗?”
“二娘,世伯是这么想的,你随世伯一起带人去攻打东面归燕城,而阿帆则另率一支人马直接往归燕城北天牧关去。这样一来就能把阿史那枭和耶律敦君臣二人分别牵制在两座城池,将契月军兵力分散,各个击破。”
“此法可行。”千秋还没有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楼走到几人身边的归无突然开口道。
见归无都这么说了,千秋自然再无异议,但她又想到了了新的问题:“世伯,还有个事情。千秋卫的士兵只听从我们几位有官职的将军调遣,况且没有圣人旨意,恐怕不能随便拨给阿帆。世伯您看,是否能从您麾下调拨一些人手?”
“那是自然,”薛昭颔首,目光转向越沧海,“阿帆,你要多少人?”
“三千即可。”
“哦?只要这么多?”薛昭好奇地问。
“善用兵者,不在多,”沧海笑了笑回答,“况且天牧关的敌人是阿史那枭,此人专横独断,自视甚高,向来不屑于被重兵拱卫。契月军主力现在驻扎在归燕城,师父和千千不妨领大军前去攻打,而我这边即使有什么困难,等你们速战速决后再来驰援也不为迟。”
薛昭看向归无,归无掐指一算,点了点头,薛昭于是答应了下来:“那就给你三千人,你可要好好用。”
“徒儿领命!”沧海躬身一礼。
四人又说了几句话后各自散去,千秋去了千秋卫的军营,薛昭则带着沧海去了他的军中。
时间在日复一日地操练士兵排演战阵中悄然流逝,一年中最冷的季节慢慢接近了尾声。
樊似玉在这几个月里也没闲着,安葬了父兄之后,每天都要找出各种借口来越沧海面前走一遭,有时还带着亲手做的糕饼来请他吃。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些吃的最后多半都进了千秋的肚子里。沧海和千秋感情日笃,樊似玉看在眼里,心中暗恨,奈何千秋被沧海归无等人不动声色地护得严严实实,她就是想要往她身上用计也无从下手。
贞元七年正月十六。
一大早,千秋就接到薛昭的命令,三日内整顿完毕出兵归燕城,那边沧海也接到了类似的军令,他从传令官口中听说江渠关的守卫交给了周行,由薛谨和樊似玉从旁辅助,知道樊似玉不会跟来,他大大松了口气,放下了心。
傍晚。
驿馆。
薛昭正在房中收拾行装,门外士兵忽然出声:“大总管,桑大将军求见!”
薛昭放下手里提着正准备往箱子里收的战袍,抬高了声音让千秋进来。
见千秋推门走进,他问:“怎么了?”
“大总管,千秋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
“哦?说来听听。”薛昭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有了兴趣。
“我想试试排一个龙门双阵。”
“龙门双阵?”薛昭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对,”千秋点头,“就是在龙门阵中再嵌套一座龙门阵,这样变化更多,也更加难测。对付耶律敦这种骁勇善战之将,我想必须要用到阵法才是。上次颖阳城一役,耶律敦必定对龙门阵多加提防,那么我们不如就让他防不胜防!”
“妙哉!”薛昭抚掌而笑,“你这点倒是和你父亲十成十地相似!”
千秋话虽然说得轻巧,但是龙门双阵具体怎么个布法,几天前她刚刚有了个大致的想法,自己也没什么太好的主意,只好拿着阵图一趟趟往归无那里跑着去问他的意见,沧海临行前好几次去找她都扑了个空。
眼看明天就要出发,今天总算是抓到了她的人,沧海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消瘦了几分的脸颊:“你要多保重啊,战事固然重要,却也不能因此拖垮了身体。”
“我省得,”千秋安抚地朝他笑笑,从腰间银囊里取出一枚银制的狼牙形状挂坠放在他手心,“你也要小心。这个是我前几天在市集上买的,听那娘子说他们这儿的风俗,家中若是有人从军,临行前一定要带上一枚银狼牙做护身符,保佑平安归来。”
“虽然有人说你是继薛世伯后的又一颗天命白虎星,但我依然盼你能平安无事。”
“你这么一来,倒衬得我对你一点都不上心了。”接过银狼牙收好,沧海笑道。
千秋没有说话,从领口拉出墨玉韘在他眼前一晃,然后越过他脚步轻快地走了,只留沧海站在原地无奈地摇头。
次日清晨。
千秋早早来到了校场,程好正指挥着大家有条不紊地列队,她登上点将台,照惯例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语。然后,她一挥令旗,千秋卫将士们银甲玄袍立刻如雷霆般行动起来,带着冬天的最后一缕寒意汇入薛昭率领的五千精兵队伍之中,为热烈的金红二色中注入了几分肃杀之气。
归燕城。
北地向来干旱荒芜,这里却是个中例外。
在来往客商口中,归燕城又被称作“塞上江南”,依山傍水,又有三条河流穿城而过,每逢春天杨柳依依,桃花灼灼,竟无半分北国景致。
但如此美景都是在归燕城被契月国占领之前的事了,自从一年多前大唐边关这些城池中归燕城第一个落入契月国手里,变成了契月国王公贵族们游乐的首选之地,这儿便只剩下了没日没夜的屠杀和压榨。桃花和血花一蓬蓬落入清澈的河水中,柳树日渐枯萎不复青绿,以往年年归来的燕子一去不返,归燕城至此彻底变得名不副实。
耶律敦自上次在千秋那儿吃了个亏后,一路撤退回归燕城,凭借记忆画出了个阵图,日夜钻研,居然真的让他摸出了一点门道来。战报一封封传来,唐军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眼看他们距离归燕城越来越近,耶律敦不敢懈怠,加紧了训练士兵们破阵之法。
再说薛昭和千秋,二人带队晓行夜宿,半个月后,终于抵达了归燕城。
惊蛰已过,按照契月降将,如今千秋麾下的萧陇的说法,现在应该正是归燕城风光最好的时节,然而站在城外山上望去,众人只见满目萧瑟,哪有半点明媚春光?就连山上的树都被砍去了不少,半山腰还有修了一半的亭台楼阁凄凉地伫立在那里。
“哪有天灾,都是人祸啊!”归无弯腰捡起一枝干枯的梅枝,叹道。
千秋望向旗帜飘扬的归燕城,心情沉重。她的叔父桑义甫在她小时候曾经跟她讲起过归燕城的春景,而现在,城外的山尚且满目疮痍,城中只怕会更加可怖。
归燕城,今春燕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