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再次醒来,已是第日午时。屋子南面的窗户被月华推开,暖融融的气流自屋外淌了进来。我觉得有点热,迷迷蒙蒙的准备再次入睡,但是好热呀!被子好沉呀……被子?我突然清醒过来,自己怎么在床上呢?昨晚明明是蜷在墙角睡的。我想起话本中亦有类似的场景,女主身旁往往还伴着位俊俏书生,心中一惊,迅速朝着身旁看去。还好,还好!俊俏男子唐棣小哥并没有伴着我睡,到底比话本中的轻浮书生要检点约束些。
月华正在替我准备洗脸水,见我愣神盯着床榻一侧,低头嗤嗤笑着,道:“姑娘这样失落,可见心思还留在昨儿夜里。”
我涨红了脸,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屋外响起老鸨的笑声,听得出她很是欢欣振奋,正跟人说着“可不,真是活久见,未想他也有留宿的时候。”似乎有人回应了些什么,内容听得不甚分明,老鸨又接话道:“哪是这样!他到底是个足力后生,怕是快到午时才离开的。”我听着声音越来越近,担心她也是来打趣我的,心里默念“不是来找我的,不是来找我的……”。老鸨跨进屋里来,正是来找我的。
她掩嘴笑道:“哎呀,我的儿,可担心死妈妈了!”两颊攒出深深的酒窝,脸上看不出半分担忧。见我没理她,老鸨侧身坐上床沿,柔声问道:“身子可有不舒服?”
我嫌她聒噪,想打发她快些离开,于是佯装虚弱:“就是有点累,想好好休息一下。”说完,我闭上眼睛,又将被子拉至鼻下,装作睡意袭来的样子。
只听老鸨意味深明地笑了起来,道:“那唐棣公子看着斯斯文文,未想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凭般折腾真是苦煞我儿了。”又挨近我的耳边:“原还担心你不谙此事,得亏昨儿那画本,竟能临场救急。等今天晚点时候,妈妈再拿些过来。”
无意瞥见的那副交欢画面瞬间浮上脑海,惹得我急忙坐了起来,想劝阻她这种误人子弟的行为,却被老鸨一把按下,她抢话道:“王虎老爷定你明天陪客,是个不可得罪的大主顾。今天你就只管休息好了,休息!”
王虎要来?呵呵!该来总是要来的,我原还自责错失了昨日的良机,担心自己难有再次下手的机会。却不想这机会来得如此迅速,转眼间就到了,真好!
翘首企盼的时光过得尤其慢,我耐着性子慢慢捱,总算是捱到了跟王虎碰面的时候。恰如此前见过的肖像画,王虎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私下的勾当,我还真会误以为这人其实是个善心的老大哥呢!原来世间的败类,也不全是张茂德那样的丑恶嘴脸罢!
另外,王虎此行不是独自一人,他还带了位富态的中年男子。我根据此前的情报推测,这位陌生男子大概就是接手私货的下家了。我这番推测没法得到确认,因为王虎并未让任何娼妓上席陪酒,我同其它几个歌妓也只是被唤去表演娱乐,只得隔得远远的察言观色。离得这样远,我虽见得俩人都是笑逐颜开的样子,聊得很是热络,具体的讲话内容却不甚分明。俩人又不时推杯换盏,凑近对方耳边小声说话,显然是在密谋什么,挠得我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掀开王虎的天灵盖,看看里头有些什么龌龊想法。
他俩的密谈大约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各自都有些醉意的情况下,结束了这场秘密谋会。老鸨见风施法,指挥我们带着王虎他俩下去歇息。于是,得了机会的我扶着王虎去到自己屋里。
这人身上的酒味很重,熏得人有些反胃。对于这些酒色之徒,我总以为他们各方面都该是恶劣不堪的,一如“朱门酒肉臭”所讽刺的那样,但这其实是种刻板印象。从好的方面来讲,王虎此人的举止倒很是规矩,全程没有任何毛手毛脚的小动作,被我扶到床上歇息时,还不忘道谢一番。他的行为如此通情理,倒让我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对他的阴谋有些过分,心中油然生出些愧疚情绪。
这种愧疚没能持续多久,在王虎撕去我的外衣,并环抱着咬上我的肩头时,我有种即刻放出朱砂虫咬死他,并抽骨鞭尸的冲动。然而,我毕竟任务在身,只得将这番怒气强行压了下去。
桌上有壶草本凉茶,是我提前预备好的,里头放了许些热药,此刻正好派上用场。醉酒之人本就容易口渴,我又把些假惺惺的软言软语讲给他听,使得王虎连喝了许多杯热药茶水。药性遇酒发挥得更快,眼见着水杯自王虎手中落下,摔在地上碎成几片,他整个人顺着床头架倒了下去,终于失去意识,烂泥似的瘫在床上。
烛光昏黄,有更夫自窗外经过,响亮的声音穿透夜空,被黑暗粉饰的平静外表下,藏了些莫名躁动的情绪。
我知道屋外仍有护卫值守,于是放下帷帐,层层叠叠的纱幔能够阻隔外人的窥探,隔出了个小小的隐秘空间来。我故意捏着嗓音,伏在王虎耳旁,娇滴滴的唤道:“王老爷,王老爷……”王虎没有动静,呼吸沉重且平稳。我又推搡了他几下,仍娇唤道:“王老爷……”他仍是昏睡过去的样子,翻开眼皮可见眼珠快速转动。我放下心来,想来迷药确然生效了,此刻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于是,我将预先准备好的物品自梳妆盒里拿了出来:朱砂母虫、药引、玄铁刀片等。先将刀片猝火冷却,再在王虎的膝后内侧主脉处划开一个小口,此处皮肤有一定厚度,适宜朱砂虫隐藏而不会伤及主脉。在伤口上涂上药引后,朱砂母虫迫不及耐的顺着药引及血腥钻进皮肤,又伸展口鼻嵌入主动脉,身子隐在皮肉里头。为了防止王虎起疑,我又细致地清除掉伤口处的药引,并涂上奉节的药品以促进愈合。因只伤及了皮层,并未有出血现象,又有药物的加持,想来一晚即刻愈合。
操作至此结束,本次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我松了口气,执行秘密任务的紧张感一扫而空,倦意也如潮水般涌进脑中。
或是灯油燃尽的缘故,烛光几乎完全暗了下来,外头的更夫打起四更来:“咚——咚、咚、咚”,回音连绵,却终于陷入空寂,复又静悄悄的一片了。
帐中放了几只蚊子进来,嗅着血气在我脖子上咬了好几口。疲惫如我实在懒得驱赶,抱腿蜷缩在床尾,静待天明。黑暗中听得郑钧呼吸声音均匀且有力,惹我想起前天夜里,同是醉酒之人的唐棣,却不似这般沉重呼吸。对了!那晚唐棣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将我抱上床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这个问题在第日得到了答案。那时王虎将将离开,我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月华立刻来报:“唐棣公子来了。”
我熬了整晚未能睡觉,正是头脑恍惚的时候,突然听闻唐棣的到来,心中虽很讶异,却因了疲乏而保持不言不语,表情也很是呆滞。
唐棣见状,或是误以为我受了委屈,神态有些紧张,问我道:“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唐棣又问:“求良说你还需立即回家施术,可还撑得住?”
我复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撑得住。
他检阅似的上下打量我,良久,盯着我的脖子问道:“你颈子上的红点,可是被蚊蝇咬的?亦或说又是朱砂痣?”
我怔怔道:“被蚊子咬的。”即刻反应过来:“为何说‘又’?你还见过我其它部位的朱砂痣?”我全身上下,只有胸口处长了颗朱褐色的痣,莫非是那晚被他看见了?我当时穿得蝉翼似的单薄,也就是说……
他直接忽略我的提问,强装镇定,飘忽的眼风扫到我肩头停下,似有些怒气上来:“你肩上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我虚弱地回道:“无妨,不小心被畜生咬了罢。”
咬我的畜生不久就遭到了报应。这天,为了不耽误追踪进程,我虽疲乏不堪,却还是硬撑着回家施术,唤出朱砂公虫,跟着舅父及众多影卫一路追寻过去。
俗话说“狡兔三窟”,影卫们只道王虎狡诈,却不知王虎竟比狡兔更狡。原来,王虎此前的各种外出失踪,使得暗地里追踪的影卫追到一半就不见其人影,这种把戏原是种障眼法,是在蓄意引导舅父将注意力集中在他外出的时候,以此来掩盖他真正的犯罪行迹。而他真正的犯罪行迹,是通过他家里的一条暗道来秘密进行的,这条暗道通向城内的下水渠沟。王虎又按照下水渠沟的走向安排了东、西、南、北四个出口,在出口处建筑民宅作为中转点,借此掩人耳目以便于偷偷离开。等到事成之后,又偷偷借着暗道回家,使得外人误以为他一直待在家中。
影卫皆被这障眼把戏耍弄了,看不出其中真正的门路。故而,当众多朱砂公虫纷纷飞向城外时,影卫们还讥笑道:“那王虎明明还在家中,未曾外出,你这虫子却胡乱指路,怕是不准吧?”
他们说完这话,很快就被打脸了。我们在城外一处渡口边,发现了乔装的王虎及其接手下家,只见俩人坐上同一艘民船,欣然离开。
可怜的王虎,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死于非命,能够这样快活逍遥的剩余时日实在不多了罢。等到十天后,他体内的朱砂母虫储存了足够的备孕能量,就会释放信号引诱附近徘徊的公虫前来交配,这个时刻注定将是王虎的死期。
因我之前说过朱砂公虫的残暴,舅父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不愿让我见着那般血腥景象。故而,亦如失踪案那次一样,我被命令回家静候消息,舅父则带着影卫一路追踪过去。
半月后,舅父带了笼吃饱餍足的朱砂虫回到家中,见我便嘱咐道:“这朱砂虫的密引之术,以后就不要再用了,禁掉吧!”舅父说这话时,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眸中尽是余悸,看来他被吓得不轻。
我“嗯”了一声,当做对他请求的答应,又问道:“舅父,罪证查获到了没有呢?背后的同伙官员王虎可有交代?”
答案都是肯定的。说是第五天的头上,赃物就被当场缴获。随后的严刑逼供里,王虎也交待出,他背后的同伙官员,乃是一位名叫何施仁的知府。
何施仁?这人我早有耳闻。
其实,我刚刚来到都城时,常常听到当地居民对何施仁的夸赞,说他品行优良,淡泊名利,上任以来一直为百姓鞠躬尽瘁,可谓是父母官的典范。
人们称赞他的由来,是源自于何施仁的“集营改革”。
十九年前,现任知府何施仁被派遣都城,时任都城知府的同知一职。在这个闲适文职上,前四年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大成就,直到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尚是皇商和地方商贩独大的局势,前者通常是强行以低廉价格收入,后者则趁火打劫,以风险大、成本高、需求少为由,亦是用低价从民家购入。这种情况下,使得卖家和买家的利益收入及其不平衡,作为卖家的劳苦大众通常难以获取合理的收益,反叫买家们得了便宜去。
虽说“官、农、工、商”,按社会地位农业还排在商业前头,但事实上,农业反而总叫商业肆意操控。无商不奸,奸商欺负的总是劳苦农民。
基于这么个时势,当年尚是一介文员的何施仁,实施了轰动一时的“集营改革”。开始官方收购、官方代销,极力将生产到销售产业链中的利润归还生产者。使得收购、销售等非生产者参与环节全由官方控制,真正的无中间商赚差价,从而打破之前的不平衡局面,老百姓们的直接获益自然随之增多。
更值得高兴的是,老百姓们一见获益颇多,对于生产一事就更加上心,耕作及纺织越来越趋于精细化,商品质量得到了保证。
彼时的都城百姓中,流传着这么句打油诗:“九峰山里神仙任,不如何姓父母官。”诗中的“何姓父母官”,就是指的何施仁。
人人称赞的何施仁,如何沦落到这么一个颠覆人设的下场呢?
我这番疑惑从唐棣那里得到了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