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院墙,青黑砖瓦,银灰色的天空依旧淅淅沥沥飘着雨丝,没有任何减退的意思。我心中压抑了许些情感,万种思绪交织在一起,亦没有丝毫减退的意思。
透过偏厅的帘幕,院外几株广叶芭蕉十分显眼,在白墙灰瓦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刷洗一新的碧绿了。我的思绪史无前例的清晰,这些天来于某些懵懂的事物上,亦是刷洗一新的干净透彻。
朱色院门靠墙敞开,门环的衔接处生了许些铜绿,想是平日叩门来访的客人稀少。鲜有来客的院门旁,我等待的人一直没有出现,隔着灰蒙蒙的雨幕,只见得门外行人匆匆而过。
路人行色匆匆,使我忆起前天晚上,唐棣也是这般匆匆离去。我不禁怅惘起来,唐棣他,大概很失落吧!
我一边埋怨起自己来,一边又找借口自我开脱。而唯一能作为借口的,大概就是我上一次被表白的那事。
那事发生在十一年前,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天真可爱、毫无爱情概念的小胖孩。而求良表哥他,当时也才十岁而已,亦是迷迷糊糊的年纪。他被我舅母带回固陵探望祖父,使我得以遇见这位直系血缘的表哥。那是我俩初次相见,不幸由此发生。
头几天里,我俩还算是相处愉快,经常聚在一起玩耍。只是,到了第八天晚上,暗自藏了块甜糕的我正欲回房偷吃,却在半路被他拦住。他将我逼到一处角落,一个壁咚,一把把我摁在了墙上。
瞬间脑子里出现要被他抢劫了这个念头,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地捂住我兜里的甜糕。刚想说有事好商量的时候,表哥张口就是:“你可有定亲?没有的话,要不考虑下我?”
年仅五岁的我哪知道什么是定亲,于是懵懵懂懂地问道:“定亲是个啥子东西哦?能吃么?”
表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强势态度,道:“就是我看上你了,想当你丈夫。就说你同不同意好了?”
丈夫这件事物,我还是知道的,孩子的父亲就是孩子母亲的丈夫。譬如我父亲,他就是我母亲的丈夫。反推过来,丈夫就是母亲的孩子的父亲了。表哥说他想当我的丈夫,也就是想当我的孩子的父亲咯?只是我现在还没有小孩,他要当我丈夫,岂不是先要生个孩子出来?母亲老说她生我时很疼很疼,让我替她捶腿捶背报答她。既然这么疼,那还是不生的好吧!如是想,自觉不要丈夫比较妥当。
“你半天不讲话是个什么意思?就说同不同意嘛!”表哥催促道。
我打算快些甩开他,直接去祖父面前告状,于是支吾道:“我没想好……”
表哥换了只手撑墙,依旧保持着壁咚我的姿势:“没想好?你何时能想好?”
我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搬出借口之一:“我……我还要上学呢……不能分心。”
表哥依旧强势:“无妨罢,又不是不给你时间准备。”他略一思索:“一周时间够吗?”
我搬出借口之二:“肯定不够呀!我最近在学三字经,背得脑袋都疼了,定然顾不上你。”
表哥的胖脸上有些不悦神色,不耐烦道:“罢了罢了,就给你三周时间,三周后咱俩就是夫妻,明白了吗!”
他收回手,在怀里掏着些什么,嘀咕道:“既然事情定了,那咱得签个协议,以防你说话不算数!”
他当真从荷包里掏出纸和红泥:“画个押吧!没想到这么顺利,真是便宜你了!”纸上写着些许多字,我认不全,却也惊叹于他竟是提前准备好的。
迫于表哥的恶势力,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我不得不在协议上按下手印,然后逃命似的逃回了房间,一整晚都是被表哥支配的恐惧萦绕在心头,不能入眠。
而这件事情,无疑是我童年的梦魇之一。虽说长大后也渐渐明白过来了,只当做儿时的笑话看待。但所谓先入为主,这事作为我对告白的初印象,终究还是造成许些不好的影响。因此,唐棣初初跟我表诉心迹时,我潜意识里是有些抗拒的,究其原因,大概就是源自于这场童年阴影吧!
有了这个充分的借口,我于心底安慰自己,我没错,错的是表哥,如今这样都是他种下的恶果,是他一手造成的。
雨天的黯淡总让人产生时间错觉,我迷迷蒙蒙地呆坐在偏厅,思绪飞到天外边。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门厅来报:“主人回来了。”
半垂的门帘被随手掀起,唐棣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他满脸讶异之色,朝着我大步走近,问道:“你怎么来了?”
心心念念的人儿突然出现在眼前,我竟然莫名地胆怯起来。心里话如鲠在喉,思绪也“嗡嗡”混乱了,下意识的往屋外逃去。
刚逃到偏厅的走廊,手腕处却被用力拉扯住,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惶恐地转过身来,怔怔看着眼前之人。
干脆豁出去吧!我如是想。
话本里的书生小姐诉说衷情总是羞涩的,我却完全不同,硬着头皮厚颜无耻道:“我之前未能答复你,乃是心中存有许些困惑,无法看清自己的心思。如今我想明白了,所以特地过来,有些话要告与你听。”
箍在我手腕上的力道瞬间加重,他神色紧张:“你且说。”
我面不改色道:“和你相遇后,我总能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拐好几个弯地想到你。”
他竟笑了下,松开我的手腕,柔声道:“想到我?”
我点了点头,垂眼不敢看他,只盯着他的衣襟自言自语:“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我问自己,咦,怎么回事?为何最近老是想起你来?”
我自觉心里憋了许多话语,都酵出些神思迷醉的意味来了,如今干脆一股脑的倾泻出来:“即便是和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却总觉得静不下心来;或是从舅父那里收到了好吃的特产,开始觉得一个人吃真浪费啊!还有听表哥讲荤段子笑出来的时候……”
我顿了顿,轻声说道:“所有这些,我都会莫名想起你的脸,觉得要是有你在一起的话,就更好啦!”
雨声陡然增大,击打屋顶瓦片的声音仿若珠落磁盘,却掩盖不了我的诉说:“见到你以后,无论是见面,还是没见面,都觉得自己情绪波动极大。或是史无前例的开心,或是史无前例的悲伤。每每想到你,就有些起劲过头了,连自己都忍不住吐槽自己真不知羞耻啊!”
冷风灌进袖口,依稀感觉到潮湿的汽泽:“比起往日来,眼前的事物也静悄悄地改变了。譬如今日这样的雨天,大家都只顾着看雨,只有我在看你有没有带伞。”
一滴雨水自房檐缝隙漏下,滴落在我的面颊上,冰凉渗入肌肤,恍惚的头脑清醒了些,我抬眼对上他的眸子:“你说,我这么频繁地想起你、念着你,可不就是喜欢上你了么?”
背后的冷汗打湿了内衫,我觉得自己镇定得可怕,镇定中又期待着,期待眼前这人的答复。
唐棣有有一瞬的恍神,但即刻就反应过来了,沉静地看着我,良久,轻声道:“没错,确实是喜欢上我了。”
紧贴我腹部的荷包里,有一块羊脂白玉,其上刻有九凤神鸟,稍微按压可分离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椭圆形的镂空外框,另部分是对应前者镂空部位的凤形主体。这是我父母当年的定情信物。
如今我将它拿出来,亦想取其一半,托付给自己的心上人:“既然我们两情相悦,不如现在就私定终生吧!”我自顾自的说话:“这是我父母当年的定情信物,我俩各执一半。以这物件为证,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唐棣明显受惊,有些哭笑不得:“如何话锋突转?还私定终生?我是你的人?”
我深深颔首,理直气壮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呀!男女互表情意,然后就约定终生,至死不渝。我们既已互诉衷情,下一步自然就是私定终生啦!”
唐棣揶揄我:“那话本里有没有写,女子应当矜持一点,不得过于奔放?”
我觉得这人真难伺候,别人如此不顾脸面的自我牺牲,他却还挑三拣四的,惹我高声怒喝:“你可是在嫌弃我?”于是,干脆恼羞成怒的甩袖离去:“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我另寻夫君去!”
手腕又被唐棣铁箍似的握住,他秀了秀掌中的凤形玉石,无奈道:“刚还说我是你的人,却这么快就下休书了?不想你竟是个始乱终弃的薄情之徒,只怪我遇人不淑了。”说完,还真的佯装怨妇叹了口气,眉眼之间却有笑意溢出。
我劈手去抢,却因他反应迅速而没能得逞。唐棣高举着玉石,垂眼看我,道:“不是说送我了吗?这么快就想收回去?”
我踮起脚,伸直了手臂,卯足劲地去够那玉石,愤愤道:“我反悔了不行?你还我!”
微风掀起绣帘来,眼前人趁我踮脚,顺势擭住我的腰肢,似在自言自语:“好生虚幻!”又恍惚道:“我可是在做梦?亦或前晚的梦还没醒?”
为了帮唐棣分清现实及梦境,我朝他胳膊狠掐一把,疼得他故意装作生气。
他伏在我耳旁,声音轻柔:“那我现在是有未婚妻了?”
我保持着踮脚的姿势,有样学样地伏在他耳边:“对呀!你说你答应得那么快,心里肯定开心炸了吧?”
他无奈地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雨后放晴,阳光盈溢,湿润的空气略有凉意。白色院墙,青色屋瓦,门外飞来一只绛榴雏雀,堪堪落在芭蕉梗上,压得叶儿落地,沾了几许泥泞。
到底还是晴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