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梦甜香源自燮国千羽江沿岸。原来千羽江沿岸蛮族部落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巫人请教神灵,卜筮以决。为了明悟神灵,巫人常常服用异药,神智混乱。
这梦甜香的原料镇魂草,便是蛮族部落中用以安抚巫人的药材。流入中原后被武林奇人孙思邈加以奇方,制成梦甜香,无臭无味,熱之则化,极能镇魂催睡。
关逸问道:“我既中了梦甜香,理应三两日昏睡不醒,为何……”随即想到这紫衣女子身有药香,想必也是岐黄世家,自然是她出手相救了。至于如何隔着门墙救醒关逸,便不好再问了。
那女子对关逸说道:“你好自为之。”说罢转身欲走。关逸听了,正细细思量间,见那女子走出数步,忙问道:“承蒙姑娘搭救,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身子一顿,半晌无言。关逸也不敢动,瞅着紫衣女子纤秾合度的背影,只觉夜永难消,心跳如鼓。
“姓楚,闺名舜英。”
关逸如释重负,心中欣喜无限,望着紫衣女子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拱手恭声道:“关逸,字山月。”
那女子更不停踵,眨眼间隐没于如星灯火中。
“也不知你听到没有,若听到了,又记住不曾,若记住了,又会不会忘掉……”关逸微微叹了口气,随即转眼望向骧翥楼。只见楼上灯火黯淡,更无一点人迹,一座雄伟的山中石楼立于深幽之中,隐隐绰绰难辨全貌,就如志怪奇文中那些连接冥界的蜃景一般。
关逸心中微感不安,“这骧翥楼是漕帮总舵所在,庄前辈又是漕帮干将,在这里他本该没半点危机才是。但据楚姑娘所言,庄前辈竟是身处莫大之险……说不得,我前去偷偷看一眼便罢。庄前辈待我并无不周之处,若他真有不测,我岂能旁观?”
想到此节,关逸缓缓鼓动真气,运起三炁炼形术。神功潜转之下,暗夜中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被他纳入眼中耳内。远处零星的火光在他眼中明亮如炬,而近处燃烧的火把发出的必剥声在他耳中清晰如鼓。
数百年的苦心经营之下,骧翥楼比关逸在外面看到的深远得多。
在关逸醒来之前数刻,在石堡深处,靖海厅内,石柱林立,四架“满堂红”熟铜烛架列于四角,一时灯火辉煌。靖海厅十分宽阔,一道金丝熊裘厚毯铺于大厅中间,在烛火照耀下金丝光华流转,显得奢华富贵。厚毯两边都摆着朱漆食案,各有宾客高坐。
夜已三更,漕帮骨干尽会于此,饮酒早过数巡。但漕帮众人大都是江湖粗豪汉子,酒兴未歇,此时犹在推杯换盏,借酒生狂。
庄绍面带酒色,盘膝坐在西首的黄花梨食案之前,案上摆着鱼肉诸鲜,身后两个瘦弱小厮执着酒壶,立在一根石柱旁边。庄绍打着醉眼,低声问那两个小厮道:“今夜帮中密会,闲人不许近前。厅外巡防护卫人等,可都遣散了?若都已遣散,你二人也速速离去。”
一个小厮躬身道:“回都管的话,都已遣散了。”说罢,两个小厮揖手离去。庄绍不再言语,眼瞅黄檗,脸上阴晴不定。
庄绍的座位左边靠着三级大理石高阶,高阶之上还摆着一张四角盘龙沉香木镶金食案,案上摆着古绿铜甑、玉瓷酒觚,器物不凡。
食案之后坐着一条大汉,约有四十五六岁,势如虎踞龙蟠,狐裘锦衣,浓眉入鬓,星目凝光,气象虽是堂皇,神色却有些木然。
在这大汉身后却是一堵石壁,上挂着一副古画。
画中一处粉壁黄顶的大宅院,院内遍植菊花,漫天皆是菊瓣。画师构思精巧,借着飘飞的花瓣勾勒出无形的烈风。
花瓣间隙里却又画着许多黑衣豪客,形态不一,或是手执长剑,或是将长剑挂于腰间,都注目于院落中间一个御剑而舞、高冠黄袍之人。
这古画不知经了多少年岁,绢纸已经微微泛黄。但画师功力极深,不惟将深秋凛冽之感灌入或起或落的风中菊瓣之内,还将画中黑衣豪客们的诸般神态描摹得栩栩如生,或是惊叹,或是呆滞,都是几笔而出,细细品来,竟没有一个重样的。
画中那高冠黄袍之人正好掷剑而起,同时臂随剑上、人随臂飞。这一刻正好被画师选中,以蓬勃的笔力将之画入纸间。
冠斜带松、袍袂飞舞、长发凌虚,整个人恍如御剑而飞,飘然绝逸,气象堂皇不可逼视。画师又别出心裁,用点厾之法将那人的脸庞隐约描出,更显得神秘出尘。
放眼看去,漫天黄花之中,这人雍容狂放之气如玉山崩摧、天河倒悬,浩浩然纵横笔墨之间,直欲破纸而出。
在右上角留白之处,又填着刀劈斧凿、骨节支棱的两行字: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黄檗坐在庄绍下首,闷着头只顾喝酒吃肉。
庄绍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儒生,细目长髯,面带微笑,举盏环邀厅内,一时喧嚣皆止,杯盏齐聚,严肃莫名。
那儒生笑道:
“众兄弟平日里散于四方,窜身草莽之间,立足锋刃之下,为帮中大业出生入死,常年餐风饮露,不得闲暇。唐某一介书生,无德无力,上蒙帮主抬爱,”说道此处,这儒生微微转身,向高阶上独据金案而坐的男子躬身一礼,又转过身来。
“下赖众兄弟扶持,忝为总舵提调使。却是四体不勤,风波不涉,外无尺寸之功,内无片言之策,唐某念之赧颜。”
话到此处,庄绍领头,众人都齐声说道:“为漕帮大业,万死不辞!”一时烛火为声浪所及,垂垂欲灭。
庄绍又笑道:“唐提调何必过谦,我等不过是江湖莽夫,只知风高放火,夜黑杀人,全无半点见识。若不是唐提调经纬筹谋,算无遗策,为帮主拾遗补缺,我漕帮岂有今日!”
阶下众人都齐声附和,独有黄檗低着头饮酒不语。
只见那儒生微微点头,庄绍起身朗声道:
“依帮中旧例,每年重阳,诸分舵舵主会于总舵,各述其职,交待年内分舵进益开销、诸般形势,由帮主剖分决断,以定优劣赏罚。今日虽离重阳尚有数日,但帮中另有大事商议。诸位舵主先来述职。”
便有十余人离座而起,取出簿册,鱼贯列于厅中,向着高阶上那男子一一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