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舜英听了,微微冷笑说道:“好,好一个恩怨分明,我就看看你能保他到几时。我救他不难,只怕你日后要亲手将他的性命断送,到那时却枉费我一剂良药。”
关逸听她言下之意,显是有回天手段,正要开口,却见庄绍脸色复转苍白,五官塌陷,忙又将真气灌入庄绍道体内,急道:“庄前辈多半是无辜受戮,请姑娘垂怜!”
楚舜英冷哼一声,自顾自走了。关逸也不知她是否愿意出手,一时心乱如麻,又怕真气行入岔道,只得强自凝神。
这一次庄绍体内胡乱游走的真气浩大磅礴,远非初时可比,关逸几乎耗尽内力才将之压制住,心中愈发痛悼:“不料庄前辈伤势如此离奇,竟如无底洞一般。此时我内力几近枯竭,若有敌人来犯,可如何是好。”
正一筹莫展之际,忽见楚舜英左手拿着一个白瓷瓶子,右手拿着一只水囊,远远走来。
楚舜英见关逸脸如白纸,皱眉道:“作坏了自家身子,谁给你哭丧去?他和你有什么交情,值得你浪费许多力气救他?”
关逸调息数次,方才笑道:“说到交情,不过一饭之谊。然大丈夫行事,义之所在,虽死不避,何须论交情深浅?”
楚舜英不再言语,将瓷瓶抛给关逸,说道:“这是我师门奇药,有养气补血之效,可延他一时之命。”说罢伸手去探庄绍脉搏,伸到一半,蓦地想到:“这般一个腌臜老头子,衣上全是血水,没的污了我手。”又撇眼看关逸,只见他正从瓷瓶中倒出两枚丹药,细细察看,无暇他顾。
楚舜英见他眼观鼻嗅,十分警惕,如临大敌,心中很是不悦。又见他双眉紧皱,忧色浓稠,额上还有几滴冷汗,只得暗自叹了口气,取出一方薄绡手帕,垫在庄绍左手腕上,拈着两个手指头轻轻按上。
关逸见她为庄绍搭脉,心中感激,凝目望去,却见她纤细如柳的两道黛眉紧紧蹙着,不由得忧心忡忡。
楚舜英摇头道:“这人肝脾凋败,气阴两亏,气滞血瘀,已是必死了。就算有我的金匮济生丹,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撑不过两个月。”
关逸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先冷了八分,但还是将掌中两枚小指甲盖大小的红亮药丸细细捻碎了,接过楚舜英递来的水囊,将药末给庄绍喂下。
楚舜英脸上神色变换,满不在乎地问道:“你就不怕我这是毒药?”
关逸笑道:“你此时要取我二人性命如探囊取物,何必费力气寻毒药来?”
“原来如此。”楚舜英冷笑不止,转身即走。
关逸叫道:“楚姑娘,你要到哪儿去?”
楚舜英冷声道:“药也给你了,话也说尽了,你我本无牵缠,管我怎的?若再烦我,我便去寻毒药来害你。”
关逸一时语塞,只能看着楚舜英渐渐走远。正出神间,晨风拂面,远远将楚舜英的话送来。
“本欲和你一较高下,如今看来胜之不武,只好另寻他日。只愿你不要横死江湖,使我践约无期。”
关逸拿着那白瓷瓶子,久久不能言语。潭边秋露寒凉,芦叶苍苍,寂若无人。
金匮济生丹药效惊人,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庄绍脸色已经渐渐回复。关逸虽知是回光返照,但也稍感欣喜,又将两粒丹药捻碎了喂给庄绍。关逸见耽误了许多功夫,只恐漕帮众人追来,自己虽是不怕,但难保庄绍安危,只得背起庄绍,腰挂单刀,往山深处走去。
走了一天,途中又将两粒丹药喂给庄绍。到得晚间,关逸已经深入白云山不知几何,四处都是密密层层的树林。关逸爬上山巅,正是四下可望之处,寻了一处山凹,四下都是乱石,树林远在四五丈之外。将庄绍放置安稳,方才歇了口气。
此时月悬天际,四野披霜,夜幕如垂。几点残星,飘于山巅。关逸脱下黑衣盖住庄绍,当风而立,目望苍穹,脑中尽是来来去去的紫色身影,正呆呆出神,却听得庄绍闷哼一声。
关逸急低头看时,只见庄绍微微张开双目,忙问道:“庄前辈,你心下如何?”
庄绍怔怔看了关逸半晌,方才颤颤笑道:“关兄弟,承蒙搭救。”关逸见他气若游丝,全不像初见时那般器宇轩昂,不由一阵慨叹。又取出两粒丹药,给庄绍喂下。这时庄绍既已苏醒,再辅之以奇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庄绍眼中已有神采。
庄绍调息数次,只觉筋脉如同灌满了铁水一般沉重,心知自己气血枯竭,虽然被关逸用秘药救了回来,但定然命不久矣。想到平生一大恨事,心中天人交战,想了半晌,还是挣挫起身子,劈头盖脸问道:“关兄弟,你究竟师从何人?”
关逸本想问庄绍为何练过三炁炼形术,只是见庄绍伤势极重,不好开口。这时听得庄绍问及自己师门,心头一动,说道:“说来惭愧,我蒙家师养育教导之恩,却。。。却也不知道家师姓名。”
庄绍又问道:“那。。那令师常作何打扮?”
“家师……家师长年穿着一件葛袍。不错,从我记事起,家师就只穿葛袍,他有许多件葛袍。”
庄绍眼中忽然放出异样的光彩,口中喃喃道:“是他,一定是他……他,他还戴着树枝削成的发簪……他的手指就像少年人一样……不,就像玉石一样。他手中从不拿剑,但远远地动一下手指头,就能将灯芯挑断……”
关逸越听越奇,问道:“庄前辈,你识得家师?”
庄绍低头不语,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半晌,方才抬头笑道:“果然,老朽或许能叫你一声师弟。”
关逸虽然已经料到五分,但听庄绍亲口说出,还是震惊不已。
“愿闻其详。”
“老朽是交州番禺人氏,本姓宋,名华年,”庄绍念着这个尘阔别已久的名字,时隔数十度春秋,重新想起旧时字号,好觉生分。
他目光投向渺远的夜空,细腻如沙的月光下,他嗓音嘶哑断续,如同浪人粗糙的手指划过一页尘封多年的黄纸。
“老朽离开家那一年是胤朝天祐九年,屈指算来已经有三十三年了。那时老朽还是州学里的一个书生,每日间只知埋头于四书五经、钩玄句读,也曾做过几首浓词艳曲,写过几篇道德文章,”庄绍咳嗽几声,遥思往事,青灯黄卷,古案沉香,一一浮现眼前,颓丧的眉眼间透出一股喜乐之意,看的关逸心头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