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薛小娘待我也不差。
她不似母亲严厉,整个人温柔地像水一样,我小时候每次在母亲那里犯了错受了责罚总是到薛小娘那里,薛小娘会给我做好多好吃的,有桂花糕,酥饼,糯米团子,林娆每次都跟我抢桂花糕,我可生气了,我一生气,就嘟着嘴,也不哭闹,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副受了极大委屈,我见犹怜的模样,薛小娘见了,就会吵林娆,林娆吓得赶紧把桂花糕放下了,我就在她们旁边肆无忌惮地笑。
母亲是不许我跑到阖津馆里玩的,她老是说我,所以我每次都是偷偷去的。
现在想想,薛小娘其实也不坏,可是她不该抢走我的父亲,不该抢走我母亲最亲爱的人。
从来没有人见过我母亲哭泣的样子,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也永远都是强势的,母亲是那样高贵,永远穿着深紫色的襦袍,脸上的妆精致而美艳,不怒自威,府里的人儿个个都敬畏她。可她一笑眼睛就像星星一样,我不擅长夸人,也找不出什么恰当的词形容她,但就是好看极了,我再也找不出笑起来比她更好看的女人了。可母亲并不爱笑。
我至今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月黑风高的长夜,我跑到母亲房里玩耍,还没进门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女人的啜泣声,我疑心是哪个丫鬟又办错了事,被母亲一顿责罚。
可我左右都瞧不见人,走进内室,我看到我的母亲,那个骄傲目空一切的母亲,正伏在床上痛哭,我怕极了,也不敢靠近,只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母亲这时回过头来,见到了我,拥我入怀,把我抱的紧紧地,她的肋骨咯地我生疼,我这才发现母亲比我想象的瘦多了。
“母亲,你怎么了?”我哇一声地哭了出来。
母亲温柔地拍着我的脊背:“母亲没事,母亲就是想家了。”
“我们明天就去外公家好不好,母亲你不要哭了。”
“傻孩子。”母亲笑了。
“母亲没有家了。”
我不懂母亲的意思,母亲怎么会没有家呢?她是岑府的大小姐,是京城首富的亲妹妹,怎么会没有家呢?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我的家从今以后只能是林府。”母亲松开了手,看着我一字一句:“可我还是一无所有啊。”
“我为之信任的人背叛我,我为之欢悦的人舍弃我,我的灵魂受到他们千倍百倍的鞭笞,不死不灭。我恨啊,我恨不能毁掉所有,哪怕坠入地狱,受尽酷刑。”
我听不懂母亲说的话,但我还能感受到母亲的痛苦。
“致儿,母亲好看吗?”母亲停止了哭泣,问我。
“好看。”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了。
“你有没有骗我?”母亲突然笑了,笑地可怖极了。
我吓了一跳,哭的更大声了。
“致儿别哭,致儿别哭,母亲错了,母亲不该那样对你说话的。”母亲慌了,立刻安慰我。
“我就是不信,我要是真的好看,为什么林璟羿不喜欢我?他从前是那样欢喜我。”
林璟羿是我的父亲。
很多年以后,我都记得母亲的话,记得母亲的眼泪,以后我再也没有见母亲哭过,似乎也是在那个时候起,我对林娆产生了一层隔阂,我回过头看薛小娘,也觉得她的温柔都是装出来的。
我再没去过阖津馆。
现在,薛小娘病了。病的快死了。我的心里平静极了。我总觉得她的病是假的,因为她一病,父亲就去看她。父亲平日里最怕母亲了,他是不敢去阖津馆的。
“姐姐,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看着林娆真诚的脸,纳罕道。
“谢谢你来看我阿娘,你本可以不用来的。”
“你该谢阿圃,若不是阿圃劝我,我才不会来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反正我就是不想让林娆误以为我在关心她们。
我看到林娆的表情微妙,但最后还是讪讪地笑了,她把我送了出来,我转身回到扶桑阁。
阿圃站在外面迎我,看见了我,吩咐冯羊下去,自己行了礼走到我身边。
“大姐儿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我不想让阿圃知道我去阖津馆,她要是知道了,以后就更让我去了。我只说:“路上耽搁了点时辰。”万幸,她并没有追问下去。
“我母亲呢?”
“大娘子和齐夫人看戏去了。”
齐夫人是齐昱的母亲,她的丈夫是鄠国公齐頵,是乐安郡王。母亲素来与她交好,她们以前还说要我和齐昱订娃娃亲呢。当然这只是玩笑话,我和齐昱怎么可能呢,我在私塾一句话都没有同他讲过,我很害怕他,他长得一点都不友善。
母亲呢,也就这点爱好,她忙的时候是处理家中一切大小事物,她不忙的时候就去瓦舍看戏,我以前陪她去过一次,什么也没有看懂,只记得台上的戏子画着浓厚的妆哭哭啼啼的,我不喜欢。
“阿圃,你说男人都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我托着腮问阿圃。
阿圃就笑了,她打趣说:“大姐儿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我白了她一眼,“我就是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母亲。”
阿圃语重心长地说:“以前,主君是顶喜欢大娘子的。”
“可是现在可不一样。”
“是啊,男人大都喜欢温柔的女人,所以薛小娘从一个陪房丫鬟摇身一变成为了主君的宠妾。”
阿圃说得对,男人大抵都喜欢像薛小娘那样的温柔地似水一样的女人。母亲那样漂亮,但凡软一软,定会把父亲哄地服服贴贴的,薛小娘一定不会是母亲的对手。
可是要母亲低声下气地谄媚,可是比登天还要难,尽管对方是她最喜欢的人。
世上的男人都喜欢温柔的女人吗?李择言也是这样的吗?可我看着他好像只喜欢漂亮的女人。
我还记得有一次在私塾李择言曾同齐昱,温凉卿等人讲高寒很好看,我不是有意偷听的,但是他们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钻进我耳朵里。原来不光我们女子会围在一起讨论哪个男子好看,他们也会。
齐昱没有接话,他平常也不怎么爱说话。有时候我觉得,如果忽略他的相貌,他比谁都像是个正人君子,可他偏偏张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温凉卿是一副文人雅士作派,文绉绉的,我听见他说:“我瞧着还没有林致好看。”
我听到我的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但立刻又平复过来。我强忍笑意,假装埋头念书。
可是下一刻,我就听到李择言说:“她怎么好看了,样貌还不及高寒一半呢!你是瞎了吗?”
“你才瞎了呢!”我气极了,只得在心里咒骂,后来温凉卿还说了一句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
哼,我承认,高寒确实比我好看,她是私塾里最好看的女子,她的相貌我觉得是所有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小小的脸,精致的五官,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一样。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笑,可这算什么缺点啊,她就是一辈子不笑,那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儿。
可我也没这么丑吧!母亲以前评价过我的相貌,说祸国不足,安家有余,意思是我只能当个贤妻良母了,可我已然知足了。李择言就是欺人太甚。
“姐儿,该休息了。”阿圃又开始催促我,她这人就是这么无趣。
“下雪了。”
我一醒来,阿圃就兴奋地告诉我,我才不相信呢,可阿圃从不骗我。
我走出去,果然下雪了,雪不大,可也不小,飘飘洒洒地落到地面上,像春日里顺风飘落的琼花。
真好看啊。”我由衷地感叹。阿圃立在我身边,给我围上披风:“姐儿,该去私塾了。”
我才不想去私塾呢,可是我又不敢违背母亲的旨意。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私塾,庄学究老早就来了,馒头庵又新添了几个炭火,较以前温暖很多,可是李择言还是冻地脸色苍白。
他好像很怕冷,刚入冬便穿着大氅,脸色始终是苍白的,庄学究为照顾他,特地在他周围多放了几个炭盆,可他爱要面子,偏偏把炭盆重新放到中间,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庄学究今天没有授课,他只是让我们温习之前的功课,我很开心,只要他不絮絮叨叨的,要我们做什么都行。
下堂后,我和洛施施坐在一起吃饭,今天阿圃给我做了鲫鱼汤,洛施施顶喜欢吃鱼,我的饭大都被她吃了,幸好我胃口小,要不然长此以往我可受不了。
我们不时地说着话,突然我的背后穿来“彭”的一声,我一回头,就看见李择言贱兮兮地冲我笑,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雪球。
他的力度虽然不大,可我还是气的直跺脚,我立刻放下筷子去追他,我也不在乎什么形象了,谁让他先招我的。
我跑的极快,快到他跟前的时候,急忙蹲下去捧雪砸向李择言,李择言的反应很快,他的身子只轻轻一侧便躲过去了,倒是他的雪球总是准确无误砸到我身上。
“洛施施,冯羊,你们快帮我啊。”洛施施吃的津津有味,她才不想管我呢,她一副看戏的样子对我们遥遥招手:“哎,你们别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