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神恶煞地闯进来的几人小蝶并不陌生，他们身上穿着白林门那繁复端正地道袍，想不显眼都不行。
只是他们的言语举止实在是与端正二字扯不上关系。
“这里没有什么燕子妖。”鱼工走上前，背着手，云淡风轻地道。
那些人站在原地，眯着眼睛，露骨地打量起小蝶这一行人。猫妖犬妖的耳朵尾巴虽然都藏了起来，但他们的妖瞳依然显眼，妖本身都会一些障眼法，但障眼法只能粗略地屏蔽掉一些粗心大意的凡人，但若是面对来头不简单的家伙，想必是隐瞒不了的。
焰歌平日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长发，此刻虽然变作了普通的红色长发，但那发间弥漫着的妖气还在，修为高一些的人定会看出端倪。
来找小燕子的白林门弟子一共有三人，打头的那位天灵散发着硕硕金芒，小蝶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舍利子的光。
怪不得这个人与其他两个人有些不一样，他的眼睛完全就是人类的眼睛。但其他两个人的眼睛，与犬妖他们一样，都施了障眼法。他们是妖。
“诸位都不是人吧。”
打头的人突然勾唇露齿一笑总结道，然后猛地抬手，他们身后的门就自动关上了。
犬妖冷笑：“想打架吗？”
那人笑意不减：“嗯。”
猫妖走到犬妖身边，面无表情地抬起利爪。
那人面露不屑，语调讽刺：“在人界，没有人籍，你们这些杂碎能做什么，还是乖乖……”
他的话还没说完，犬妖已经一拳打了过去。
那人被打得鼻血横流偏向一侧的脸上，是惊讶至极的表情。
犬妖见状，挑挑眉：“不用这么惊讶，我没用妖力，对付你这种白痴，姑奶奶用蛮力就够了。”
那人愤怒地咬紧牙关，刚要开口说话，猫妖在犬妖身后，用妖术控制店里的布封住了那人的口。
小蝶眨眨眼，怎么会这么弱，舍利子难道坏了吗……
鱼工见状也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其他的妖在人界也可以使出妖术。
猫妖余光瞥到鱼工的神情，语气淡淡道：“回春开始，我们受到的束缚压制便越来越小。”
鱼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那人气急败坏地想用手将封住他口的一块布扯下来，可他怎么用力都扯不下来。
他身后的二人见状，也气急了，顿时弯下身子，四足着地地做出要攻击的架势。
小蝶不解，她走上前，问领头的那个人：“为何要与同族自相残杀？”
那人的嘴被封住，他杀气腾腾地目光落到小蝶身上，小蝶并没有退缩。
“妖本来就是要与同类竞争生机的，与虚伪懦弱的人类不同，妖族不会让弱小的家伙苟活下去。”
小蝶将目光移向其中一只四足着地的妖，那妖披着人皮，妖瞳是浓郁的黑紫色，他的嘴没有动，可声音是从他处传出来的。
“你们想杀了我们？”
“吸收同类的妖力妖灵，我们的修为会迅速提高，尽早修成人形。用自己的皮来换人皮，我们的人籍便不会消失了。”
小蝶深深叹息，“你们是妖，却为了人籍自相残杀……”
另一只四足着地的妖冷哼道：“既然如此正义慈悲，你为何也披着人皮？你若真的不齿同类相残，你的人籍是怎么到手的？祖爷只会将人皮施舍给有用的同族，你若不同类相残，是如何让祖爷对你刮目相看的？”
小蝶蹙眉：“妖祖……”
犬妖面露讥笑：“就你们几个，到底有哪里会让妖祖刮目相看？”
“我们是螽蜂妖，蜂是会采蜜的。”
小蝶回身望去，那不知何时已解开猫妖妖术的妖，此时站在被布捆着的布店老板身后。
小蝶瞪大了眼睛，螽蜂妖，她在《万妖图志》上看到过这种妖，它们虽是蜂，却长得跟蚂蚱一样，它们的刺长在两足上，它们只刺人心，被它们刺一下，心脏会即刻停止供血，它们会趁机钻进心脏里，将心脏吃干净。
“我们数量多，不用妖力就可让人类任我们摆布。妖需要进食，可大张旗鼓地在人界抓人来吃太过招摇，所以祖爷就派我们来储备粮食喽。你说我们值不值得祖爷刮目相看呢？”
猫妖冷目道：“你刚刚是装的。”
“没错。总不能一见面就打打杀杀的，多无趣。”
小蝶回身，刚刚那两个兽态尽显的螽蜂妖此时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抱胸看着他们，眼中的光残忍而不怀好意。
站在布店老板身后的螽蜂妖突地瞪大了眼睛，张开口，口中一只巨大的螽蜂探出头来，那螽蜂是褐色的，比起寻常螽蜂它多了两足，浑身都是骨刺，十分令人作呕。
那螽蜂直接用四足刺进布店老板的心脏，小蝶一行人大惊，要冲上前阻止，其余两只螽蜂妖立刻对他们展开了攻击。
小蝶边战斗边看向布店老板，那螽蜂直接挖出了他的心脏，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布店老板身上的布子慢慢散开，小蝶看到了他死不瞑目的惨相。
小蝶眼中即刻涌上了眼泪，但她硬生生忍了回去。
妖碌书大敞，小蝶变身妖形，随即额间出现五色珠印，小蝶右手旋花，一根冰锥随即出现在其手中，冰锥化剑，小蝶用力挥出了剑，无数的冰锥袭来，那两只妖怪躲闪不及，被几根冰锥刺中，冰锥入体，寒意迅速冻结了它们的血液。
“你们为什么要装扮成白林门弟子的模样？瓷音与妖祖难道是敌人吗？”
其中一只螽蜂妖颤抖着道：“祖爷需要他，回春，但不能，让他，无法控制，所以……”
小蝶冷目举起冰锥剑，要杀了它们。那两只螽蜂妖却突然张开口，无数的螽蜂自它们口中飞出来，小蝶一行人惊讶地闪身躲开。
犬妖和猫妖到底还是受人界压制，妖力使用过度，有散去之势，他们不敢放手战斗。
焰歌恢复妖形，手中的长矛扫过之处，火焰飞舞，烧死了好多螽蜂。但这火也同样融化了那两只螽蜂妖体内的寒气，小蝶见它们逐渐复原，立刻大喝：“不要用火！”
焰歌立刻停止。
小蝶将妖碌书中所有嗣冬妖的妖力都借了过来，她再次挥出冰锥剑，剑气化作的冰锥变得又小又凌厉，刺穿了每一只螽蜂。
那只有舍利子的螽蜂妖，将口中的螽蜂收了回去，顿时，他的一双手臂变作四只蜂臂，他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腿这回事，就这样极速爬了过来。
鱼工抬起右手，掌心对准了那丑陋的妖怪，喷出了冲力极强的流沙。极速爬行的螽蜂妖无法再上前，渐渐被流沙埋了起来。
店里安静了下来，小蝶冷目走到那螽蜂妖前，看着依然散发着金芒的舍利子，将其吸了出来。
小蝶本想将舍利子收进袖中，却没想到那舍利子自行钻进了她的天灵里。鱼工他们震惊地看着小蝶，小蝶通身散发着淡淡的金芒，她的左手手腕上隐约出现了五色五双的珠串。
小蝶的妖形更盛，迫人的妖气让人不敢靠近。
小蝶瞪大着眼睛，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穿着白色僧衣，无情无绪地端立着看着她。接着又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脖子上戴着玉蝶，披着薛曲送她的斗篷，看着她笑。
小蝶认得后者，因为那就是她自己。另一个人与她长的一模一样，却又全然不同。小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月泱……
被流沙埋着的螽蜂妖倏忽间动了动，鱼工几人大惊，焰歌走上前拉过小蝶，几人向门边退去。就在他们要推门离开之时，那片流沙下缓缓有什么东西现出了身型。
小蝶几人震惊地看着那个……
那螽蜂妖没了舍利子人皮崩裂，妖形尽显。一只巨大的丑陋狰狞的螽蜂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小蝶瞪大了眼睛，转身将猫妖已经开了一半的门用力关上。
“不能让它出去，现在白日昭昭，百姓们都在外面，会受牵连的。”
那只巨大的螽蜂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没有时间商量了。
犬妖眉头紧蹙，她走到小蝶面前，举起利爪，弯唇笑道：“不过就是体型大了点，这样甚好，杀起来会更痛快。”
小蝶轻轻拉住了犬妖的另一只手，犬妖感受到了小蝶手中的温度，有些惊奇地看向小蝶，小蝶目有优思，但依然镇定，不论何时看着她，她都是柔柔笑着的。
“你和阿猫不要战斗，交给我和鱼工就好了。”
犬妖想了想，不语。
猫妖在听到阿猫两个字后，眼角一直在抽。他走上前，淡定地拉走犬妖，语调无平仄地道：“她说得对，妖气屏障的作用有限，我们不能冒险。”
犬妖使出巧劲甩开猫妖冰凉的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姑奶奶知道了，下次再敢碰我，剁了你的猫爪子。”
猫妖表情更呆滞了。
犬妖走到那两只被冻住的螽蜂妖前，抬起利爪，将他们撕了个四分五裂。
小蝶和鱼工走到那只大螽蜂前，一个举起冰锥剑，一个抬掌对准了大螽蜂。
焰歌也要过来，小蝶没有回头地：“焰歌，用你的盾展开结界，不能牵连无辜人。你只管结界，不要战斗。”
焰歌没说话，默默退了下去。
大螽蜂虽然没了人皮，但他调息了片刻后，眼神逐渐恢复了如人一般的清明。
“祖爷会赏我舍利子，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何吗？”
小蝶震惊：“你竟然还会说话？”
大螽蜂冷笑：“我乃螽蜂之王，区区人话，奈何不了我。”
鱼工蹙眉，喃喃道：“螽蜂之王……”
“有我在，螽蜂不绝。”
大螽蜂说完，突然张开口，无数的小螽蜂密密麻麻地自其口中飞了出来。
小蝶一行人皆目瞪口呆。
那些螽蜂冲向焰歌的结界，触碰到结界的瞬间即刻引火烧身而亡。但螽蜂源源不断，结界上的火焰越来越弱，眼看结界即将被破。小蝶和鱼工齐齐将目光移回螽蜂王身上，杀了它，就万事大吉了。
小蝶不知自己现在已经大不相同，妖碌书中妖气大盛，蛮角丸没有被召唤就自行出来用巨大的坚硬至极的牛角顶住了螽蜂王的口，螽蜂王一时无法再吐出小螽蜂。
鱼工见状，立即放出流沙，小蝶也同时挥出冰锥剑，将因流沙冲击无法逃脱的螽蜂们纷纷用剑气刺穿。二者同样的动作反复了几次后，螽蜂就几乎被消灭干净了。
小蝶走到蛮角丸身侧，用妖力灌注冰锥剑，冰锥剑慢慢变大，颜色也越来越深，直到变成赤红的一把巨剑。小蝶身后的蝴蝶羽翼也妖形大显，比起美丽来更显狰狞，小蝶凌空而起，举起冰椎剑，用力挥向螽蜂妖，同时大喝：“蛮角丸退下！”
蛮角丸即刻退下。
红色的剑气化作无数的红色冰锥袭向螽蜂王，眼看即将成功消灭螽蜂王，一个巴掌大的双瞳人偶突然出现在了螽蜂王的头顶。
那小人偶看向小蝶，纷色双瞳一闪，那人偶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妖祖，兰廂。
兰廂一双暗红色的眼眸沉静而癫狂，他盯着小蝶看，那些剑气冰锥在兰廂的面前，皆被无形的力量挟制无法再进一步，然后就这样被吸收消失了。
兰廂转身，抬起手，一团泡沫一样的蒙魅包裹住螽蜂王，螽蜂王逐渐变小，变成一只普通的螽蜂被蒙魅包裹着送到了兰廂的掌心。
兰廂回身对小蝶微笑：“抱歉，不能让你杀掉它，留着它还有用。”
小蝶轻盈落下，双脚轻轻踏上地面，她看着兰廂，冷目横眉，“你一直都在？”
兰廂点头。
鱼工走过来，“是偶工的傀儡术，不是本体。”
小蝶：“我知道。妖祖本来就没有本体。”
猫妖走上前，不解地问道：“你手下的喽啰都有本体，你为何不给自己造个本体出来？”
兰廂懒洋洋地瞥了猫妖一眼，没理会他，之后再把目光移到小蝶面上，低声道：“这样更方便。”
犬妖也走上前，面露讥讽：“堂堂妖祖的手下，却为了人籍而大动干戈自相残杀，将自己的命搭进去。跟着你，他们没有安全感，宁可去拼命保留那一张可笑的人皮，你就不羞愧吗？”
兰廂没有看犬妖，他微微叹了口气，像是有些苦恼。
“何为羞愧？”
犬妖见兰廂无耻地模样，愤怒地要冲上前：“你！”
鱼工拦住了她。
兰廂看向小蝶，依然笑意不减，“这是不是代表，以后，你将正式与我为敌。”
小蝶沉声道：“没有以后，你一直都是敌人。”
兰廂看着小蝶额间的五色珠印，缓缓走近了一步，他抬手欲抚上那印记，小蝶冷冷地侧过脸，让他抚了个空。
“舍利子是不是让你看到了另一个人？”
小蝶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兰廂笑得神秘而邪恶：“舍利子有造灵之力，你吞噬了舍利子，它会慢慢分离开你和她，让你们都不得好过。”
猫妖退后几步，在众人后方默默地看向摊在地上的螽蜂王崩裂的人皮。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何披上这人皮就有了人籍……那些螽蜂妖口口声声说，人皮是祖爷赏赐的，但他自己连本体都没有，又是如何造出这能赋予人籍的人皮……
猫妖脑中冷光一闪，他看向兰廂，难道是，舍利子的力量……
小蝶冷目不语，她猛地冲向兰廂，兰廂身型不动，却倏忽间消失在原地，出现在小蝶身后。但小蝶身后有妖碌书，妖碌书大敞间，释放着其中特殊的力量，有好多蝴蝶自其中飞出来，包裹住了兰廂，兰廂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之后痛吼道：“啊！！！”
小蝶十分不解，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净化力量，也看不到那些蝴蝶。
鱼工见状眼中之光更加幽深。
犬妖和猫妖皆是惊奇至极，看待小蝶的目光又多了些佩服。
兰廂盯紧了小蝶，嘶吼：“竟然又被你算计了！可恶！我不会放过你的！这一次，我绝不会放过你！！！”
兰廂紧咬牙关，许多的蒙魅泡沫自兰廂身体表面出现，凑到一起，越变越大，直到完全覆盖兰廂，倏然间，兰廂就这样消失了。
妖碌书自行关合飞到了小蝶手上。
“没想到引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对不起。”
小燕子细细脆脆的声音出现在小蝶脑海中，小蝶放松一笑，握紧了妖碌书。
大明宫，画舫。
画中仙正在作画，倏忽间，一张画悠悠地自空中飘到了他的面前。
画中仙认得这张画，这是他送给冬芙的礼物。画上的人，他后来逐渐想起来了是谁，那个晚上他喝醉了，她穿着太监的衣裳闯了进来，说要找什么月将军，说她叫，公晳沚。即便记起了是谁，画中仙也没有愧疚的情绪。她被他画进了人皮，就已经消亡，再多想也无益。
但这画，是谁送回来的……
画中仙拿着画，有些惊奇地发现画上依然有生力，被用过的人皮，竟然还能恢复生力，很奇怪。
画中仙翻过画纸，在画的背面发现了一片梭椤叶。
画中仙拿起梭椤叶，嘴角扬起弧度。
“怪不得……看来你收到我的礼物了……”
“画中仙，你结了神缘，拥有了神之灵质，只要加以辅助，就可通晓造灵之法。你画的人皮，皆被你赋予了造灵之质，所以披上你画的人皮的妖，才会获得人籍。”
画中仙笑意不褪，他抬手倒上一杯茶，推向桌子的另一面。
“我已许久不见故人，你能来，衔意不亦说乎也。”
张果老不知何时坐在了画中仙的对面，张果老看着依然披着林之游人皮的画中仙，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孽缘，孽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