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太多的自以为是，有太多人活在别人的自以为是中，也有太多人希望别人活在自己的自以为是里。一场聚会，一个小家庭携家带口、全员出席，大家就认为这个家庭一定是幸福的，房子、车子、儿子一应俱全，过得不幸福就是天理难容。正相反，一个人离了婚，在聚会上大谈特谈独身主义以及二婚需要面对的种种尴尬、现实的问题，比如人到中年姿容不再，难再找到合适的对象，比如为了再婚夹起尾巴给自己并不喜欢的孩子当后爸或者后妈，这种论调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异端邪说，自私、消极，被人唾弃。那些“四角俱全”者有很强的优越感，他们可以暂时抛开自己正在面临的一切与之类似的，令人头痛的问题，共同鄙视这个“异教徒”，即便有人在心里认同其观点，言语上也不会与之妥协。
人只要还活着，还融入在这个社会中，就会遇上大大小小、难以记数的聚会，尤其是纪鸿升，需要他参加的聚会总是格外多，他知道田暮雨不愿意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社交圈子里，他也一样，在两个人离婚之前，田暮雨和亲友们的聚会，不是必须到的场合，纪鸿升都推说有事，或者有时根本不用他自己找借口，田暮雨会主动帮他遮掩。尽管在结婚之初，纪鸿升对田暮雨这种冷漠的态度很不满意，两人也为此吵过架，但天长日久下来，这倒成了互惠互利的好事，摆脱一些不是义务的义务，不算责任的责任，给对方留一些空间，彼此都能活得轻松些。纪鸿升并不是完全认同了田暮雨的做法，而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他心里很清楚，勉强她为他做出她认为不必要的牺牲，只会招来她对他更多的怨恨，日子本就是怎么舒服怎么过，为了在外人面前挣面子，就给对方找别扭，实在得不偿失，随她去吧。
这一天田暮雨家的聚会是纪鸿升必须要参加的，是田暮雨奶奶的八十二岁大寿。田暮雨爷爷和奶奶的年纪只相差不到一岁，爷爷在世时，两位老人每年的生日都放在一起过，如今只剩下奶奶一个人，家里人就更加重视这个聚会了。
田暮雨每逢聚会，出门前都要预留出大概两个小时用来洗漱、化妆、搭配衣服，这在女人们眼里再正常不过，但在男人看来却是需要有极其强大的耐心才能容忍的事情。纪鸿升在离婚后的近一年中才逐步练就了这样的“本领”，在田暮雨梳洗打扮的时段，他可以选择继续睡觉，或者起床带着米饭晨练、吃早饭、理发、逛公园、看电视……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他发现这个时长的等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除非田暮雨偶尔超时，他才会催促上两句，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无法改变的事情上白费力气得罪她的。纪鸿升常常恍惚，他越来越觉得离婚前的日子恍若隔世，越来越记不清那时的他是什么样子。
一家三口到达饭店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田暮雨的奶奶平日里最疼爱这个孙女，尽管嫌她来得太迟，已经过了正点开饭的时间，却舍不得在众人面前责备她。几个姑姑和叔叔一向知道老太太偏心，见她不发话，虽然心里不高兴，也都不好说什么。倒是田暮雨的老妈大声埋怨她道：“都几点了你们才来，让这么多人等你们三个，真不像话。你又干嘛了？化妆需要化到现在吗？”。最了解女儿的无疑是亲娘了，话一出口，田暮雨顿时红了脸，还没等她回答，纪鸿升却接话道：“是呀，我都催她好几次了，她仍旧不紧不慢的，我也没辙”。田暮雨几乎绝倒，怒目圆睁地冲纪鸿升低吼道：“你给我闭嘴！”。
从小到大，田暮雨最恼恨老妈的地方就是她在外人面前从不给自己留一点颜面，无论什么场合，说话不经大脑，只顾嘴皮子痛快，把她贬损得一无是处，好像她天生就是多么恶劣，多么令人瞧不起。一个被自己母亲嫌弃的人，何谈赢得别人的好感？田暮雨在青少年时期没少因为老妈的这个恶习跟她争吵，她曾一度认为自己在学业上的不济都是源自从小老妈对她自信心的打击。无奈的是，老妈在这件事情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力，无论田暮雨用何种激烈的方式和语言对她进行驳斥、控诉和反击，她永远意识不到她的这种行为对女儿的自尊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永远会有下一次的故伎重演。
田暮雨自觉多年来在纪鸿升的亲友们那里为他带来了虚荣心的满足，她从不在他们面前数落他的不是，反而经常夸赞他沉稳、干练，有责任心，算是太对得起他了。田暮雨心里也清楚，纪鸿升在她老妈和奶奶、姑姑那儿没少告她的“黑状”，她并不在意，到底觉得都是她的至亲，看着她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任凭纪鸿升巧舌如簧，不过是背着她发发牢骚而已，不伤筋不动骨，任其发挥。可她万没想到，这会儿不但老妈又来撕扯她的“脸皮”，更可恨的是纪鸿升竟然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帮腔作势，这种情况下不但不帮忙打圆场，竟然还落井下石，自己不长眼睛，那就别怪她当众办他难堪。田暮雨的怒火不好冲老妈发作，对纪鸿升则不需留一点情面。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纪鸿升被田暮雨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得愣住，他从没见过田暮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火，尤其是对他，本是一句玩笑，只不过开得不是时候，平时千小心万小心，却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看着田暮雨近乎扭曲的五官，纪鸿升除了惊怒，又伴着许多后悔，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田暮雨老妈见女儿对女婿的态度这样蛮横，立刻嗔道：“人家升子说的是实话，你要打扮没人反对，可你也得计划好时间，今天都是家里人，没人跟你计较，要是碰到你工作上的事情，你也这么没分寸？三十好几了，总让我操不完的心”，说完便拽着田暮雨的胳膊几步跨到一旁的女宾席上落座。田暮雨老爸见这情势，也连忙招呼纪鸿升到男宾席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
就此，一个小家庭上演的闹剧暂告结束。
纪鸿升和田暮雨，包括田暮雨的父母，无不是要面子的人，不只是他们，每一个国人，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根深叶茂，谁不懂得“颜面”二字之于自己是何意义。可私欲发始本性，仅存一块“遮羞布”，为了不让自己赤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尽可能多的拼命拉扯盖在身上的那一部分时，可曾想过为他人留一些余地？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又怎么比得过自己重要？
所谓人之初，性本恶。大抵如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