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把那大汉掀翻在地,却是并未怎么用力,甚至一滴汗也没出。
原本是打算把她押来审问一二、直接送官的元励顿时眼色一变。
贴身小厮也不敢近前,桑葚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修炼者?”
以前老师从没教过她修炼一类的事,她一直以为人皆凡人。
地上的大汉“哎呦”着爬起来,又要和同伴扑去捉拿桑葚,却被元励手一抬制止——没那个必要,看刚刚那一招一式,这两个大汉根本不是这女子的对手,再去抓也是徒劳无益地挨打而已。
元励抬起自己的衣摆撂了一下:“姑娘,移步偏屋说话。”
桑葚现在有了底气,跟在他身后,婆子们目瞪口呆,在屋里抱着大夫人哭天喊地的元贞儿透过精致的纹花窗扉看见这一幕,气的小脸发白:“娘,那犯妇哪里来的这样巨力?我怎么没有?”
大夫人抚着脸哭:“人家都有那样伏龙术,与我何干?像我这种入了男人家门的妻妇,也只能被你爹几次三番欺辱,嫁了人的女人身不由己、当真命苦啊!”
元贞儿拍拍母亲的肩膀,也跟着掉泪,自己以后一定要找个好相公,不能像父亲这样,动辄光天化日之下对母亲实施家法,父亲从没打过元禄哥,那鞭子抽中最多的人却是她亲娘。
“乖女儿,娘一定给你寻个好夫婿,不让你像娘一般受苦、娘当初嫁到这里,他待我恪守书礼,现在我娘家没落,他就翻脸不认人,我好苦.....”
大夫人翻来覆去地念叨、啜哭,惹得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出,根本不敢站起来,免得撞枪口,在帘子外一跪就是半个时辰。
桑葚走进偏屋,留意到自己身后突然多了许多小厮,个个穿着带甲衣裤,腰佩长剑,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她。
用不着这么戒备森严吧?
元励坐在首座,小厮上茶,桑葚站在堂中说道:“我咬掉贵门少爷的手指,实在是无意为之,他指使手下对我进行殴打,污蔑我是杀人犯,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将我用刑,我是自卫。
而且他将我丢进冷井里,我险些就死了。”
元励眉头一皱,这女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狂的女人。
女人,就应该低着头恭敬地用敬语,就算是自卫,也不能这样把自己说的「一点错都没有」的架势,太过骄狂。
小厮呵斥道:“管你对错是非,还不给老爷行礼?”
桑葚一顿,福身行了奴婢礼。
“你虽然得了我儿心意,却也不要自视甚高,你终究是一个妇道人家。”元励冷哼,两个小厮给他打扇、捏肩,动作熟练,好不威风。
桑葚看着门口站的一堆拿武器的家丁,也不好直接破口大骂,索性暂且忍下,以后她迟早要反驳回来的,于是只说了句:“是。”
元励见她乖顺下来,老爷范更足了:“本来以为你是粗劣民妇,须得用一命来抵换我侄儿的手指,才算公平。如今你既然有根骨,不妨就将你的根骨赔给我侄,从此相安无事,你也可以继续在我儿房中做妾。”
众小厮一怔,这一番话给足了桑葚的面子。
根骨,是修炼者得道后,育运神力之所在。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副根骨,无法再生。凡人也有根骨,但没经过洗髓觉醒的根骨,约等于不存在。
根骨可以凝成胎丹,赠予别人,但取出根骨后的人会元气大伤,身体留下许多后遗症,日夜被病痛缠身。
纵使天生神力勇武士,取出根骨后半生就只能是一个废人。
但是,桑葚原本是要死的。元励原来的意思是直接把桑葚在自己家里打死,用她的尸体给侄儿赔罪,才算了结此事,免得二弟回来兴师问罪。
现在桑葚不用死,就算变成废人又如何?女人反正只需要生孩子就够了,又能给二少爷做妾,多少通房暖床丫鬟求之不得的事。
小厮们如此想,在院里扫地偷听的丫鬟们却为桑葚忧虑,她要是真有修炼者的根骨,又何苦给人做妾,看人脸色,去山上逍遥一世才是最好的。
桑葚虽然还不知道根骨是什么,但想来自己突然获得神力,定然和这东西有关,于是道:“我被投入井中,大夫说我根骨受损,需要去岳阳山吃一味仙草才能保住根骨。”
其实是保住命,现在桑葚虽然要死了,现取根骨也是可以的。但她没那么傻,既然元励想要这根骨,她偏要让他乖乖把自己送到岳阳山。
到时候去了山里,还不海阔天空任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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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贞儿本来劝着母亲,母女俩哭作一团,可母亲没有要停的意思,她就腻了,心想母亲怎么有些疯癫若狂,便叫丫鬟煮了桂圆枣汤,让母亲喝了:“娘,你好好睡会儿,女儿回去抄女德,再不抄,爹要罚的。”
大夫人本来不想女儿走,听她搬出元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缩回去:“.....好。”
元贞儿的丫鬟们也跪在门外,元贞儿的贴身丫鬟洛鸶掀开帘子,嘘声道:“快起来。”
丫鬟们膝盖都麻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站起来四散走了。
大夫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洛鸶一惊,以为自己要被数落,肩膀都颤一下,却听大夫人说的是:“洛鸶,跟着碧春去后厨拿蜂蜜冰饺,贞儿喜欢吃的你都挑些。”
元贞儿被另一个丫鬟洛玢伺候着理顺衣裙,整齐发髻,默默不语。
“好嘞,奴婢马上去。”洛鸶连忙跟着碧春去了后厨房,俩人出了屋,被日头一照,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笑:“吓死我了。”
“可不是嘛,大夫人阴晴不定的,指不定惹恼了她,就挨骂。”
碧春比洛鸶只大三岁,全因为伶俐机灵才当了大夫人的贴身丫鬟,此时她看四下无人,牵起洛鸶的手,跑到偏院树下,两人在墙角亲昵。
“可想死我了,你也不让你们姑娘来看大夫人,让我每每枯坐到天亮。”
洛鸶把头埋在碧春怀里:“坏人、你分明是不想见我,要不早来找我了,凭什么次次都是我主动。”
碧春把脸埋在洛鸶颈边:“你惯会油嘴,等着今晚收拾你。”
元贞儿在屋里又陪母亲唠叨了一会儿,见洛鸶终于提着食盒回来,连忙起身:“你是挑了多少吃食,如此疏慢。”
洛鸶几乎要把头埋到衣领里,声音瓮瓮的:“都是姑娘爱吃的。”
碧春在后面端着一盘五类水果进来:“大夫人想着姑娘,后厨房里每天都备着姑娘爱吃的,洛鸶每样都精挑细选拿了些。”
她款步把果盘放到大夫人榻边几案上,对着大夫人道:“大夫人,吃些李子润润喉吧。”
大夫人摸摸她的脑袋:“贞儿,你且去吧。”
元贞儿忙不迭走了。
她一路走过环月廊,路过元达明的院子,正巧撞见里面出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美娇娘。
元达明是早就妻妾双全的人,之所以比哥哥们先娶女人,是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元励特意恩准的。
他娶的妻子是宜州著名的官宦之家千金,正是这美娇娘,大名叫付娣茉,一双眼睛水光潋滟晴方好,见过的人心都要柔软三分。
她见了元贞儿就开始哭,元贞儿躲苍蝇地退后道:“堂嫂怎么哭成泪人了?”
“我相公被一个野妇把手指咬掉,我必是要问问二少爷,是从哪里拿来这样的残忍毒妇——”付娣茉原地跺脚,声泪俱下。
斜阳照水,亭角落燕。
桑葚正在屋里听元励一番教训:“.....也不瞒你此事,岳阳山与我家有世仇,你若是必须吃那仙草,断不能以我家人的名头去,更不能叫元禄陪你同去。”
“我懂。”桑葚巴不得自己一个人去。
“我家有许多幕僚门生,我会挑几个忠心的与你同去。”元励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响,桑葚站在原地:“好的。”
小厮们等了一会儿,见桑葚还站在那,不禁扶额。
大老爷们有自己的的气派,放下茶盏就是送客的意思。
一个小厮上前:“姑娘,是时候去给侄少爷磕头认错了。”
元励不语,那贴身小厮替他说:“正是此理,姑娘要奉茶磕头认错,再以根骨赔罪,才算偿还了侄少爷的断指之事。”
桑葚一听,立马怒道:“那我被平白殴打、言语污蔑、投入井中的屈辱,由谁来偿还?”
元励横眉立目道:“大胆!”
贴身小厮本来以为桑葚乖乖听话,没想到她却在这节骨眼上一点就着,急道:“姑娘身份未明,理应是要送官查办的,现在正抓潜逃的强盗,姑娘要懂得知恩图报。”
“我不是强盗。”桑葚见小厮扑过去要保护元励,笑道,“我不会攻击老爷,你们放心好了,但我也不会给侄少爷下跪。”
元励的小厮一拥而上要擒住她,刚才见她轻松破解擒龙手,现在用的都是必擒杀招,桑葚反手抓住一个小厮的脖子,绕圈一搡,把那群小厮全都撞翻在地。
——如此巨力?!
元励见她细胳膊细腿,怎么有这样的力气,当下有些没脸,寻思暂且忍下,以后强取她根骨之后,直接把人打死,以报今日之仇。
小厮懂了老爷的意思,冷着脸道:“姑娘不要闹了,这只是些家生的仆役,小心惹怒老爷,从军营里提出一队修炼军士,到时候姑娘可就没命了。”
桑葚道:“我不会下跪道歉,只有这条,没得商量,老爷,得罪了,我来到你家,本来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希望你能原谅。”
她不想闹的太大,免得自己真被铁血对待。
元励发丝微微汗湿,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女子的神力非同小可,哪怕他自己,都不是她的对手。
元励是圣者级的修炼者,修炼者一共分为12等,12等最劣,1等之上还有「圣者」、「宗师」、「神宗」,再往上就是「神」。
桑葚发丝被穿堂风吹起,堂堂正正地立在原地,一双乌黑瞳仁直直地盯着元励。
元励戎马半生,武将威严,此刻却如惊弓之鸟。
这女子周身的威慑气场,竟然比他还高深许多。
“难道要我侄儿来给你奉茶认错吗?”元励冷哼道。
桑葚摇摇头:“我没有那么说。”
小厮们见事态僵硬下来,元姬是个不好惹的货色,自己老爷又是断不能在女人面前认栽的,必然是梗着脖子死撑,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个贴身小厮站出来。
“姑娘,今日你破了礼法,越了礼数,我们老爷心宽仁厚,不与你计较,你就不要得寸进尺了。”
桑葚负手而立:“二少爷救了我一命,我理应见他一面,给他行礼。”
元励被气的几乎要吐血,一个女人居然敢背着手站在那,但他却不敢贸然动武,他平生第一次遇到能够治住自己的女人,是陌生而警惕的。
元禄被执行的所谓家法,就是在熏香环室、书墨齐备的禁闭室里抄写祖先家法,他咬着毛笔杆,笔毫在宣纸上勾勒一个美人的睡颜,一阵局促的傻乐,突然门外响动,小厮喊道:“二少爷,老爷派元姬姑娘来了。”
毛笔跌到纸上,元禄跑到门边,屋门是被锁紧的,小厮把门拉开后,元禄隔着帘子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
“我明日就要启程去岳阳山了。”桑葚面无表情地看着帘子那边男人的身影,“我来和恩人道别,谢谢恩人那日从恶徒手下救了我。”
以后可能就见不到元禄了。
“怎么这么说?”元禄跨步掀开帘子,一把抱住桑葚,“我要娶你,父亲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
桑葚无语,元禄看见她眼底的抗拒,心一横,自己何时对女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只是这样的美人太过难得,他怕她像蝴蝶一样脱手了,当即居然伸手去箍桑葚的腰,嘴凑过去亲她,却只亲到手背。
桑葚捂着自己的嘴,挡住元禄的嘴唇,元禄捧起她的手,张口含住她的食指,舌尖舔了两下。
“我与元姬归同心,如那苇草缠磐石。”
元禄此话一出,门口小厮见怪不怪,以前少爷对玉珠也是这样说,同样的句子只有女主名换了。
“此事再议吧,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桑葚心里恶心,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么油腻的话,但此时也不能把人逼急。
元禄执着她的手进屋,小厮道:“少爷....这间家法室女人是不能进的,犯忌讳。”
桑葚本来是不想进的,一听这话,原本在门槛外的脚直接迈了进去,凭什么男人能进的地方女人进不得,她偏要进。
“卿卿,你看。”元禄拿起宣纸抖了一抖,桑葚见那画上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恩人,你究竟是为什么如此执迷于我呢?”
桑葚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
青年发出轻笑,唇上细微的胡茬一颤:“元姬,你是话本里才有的那种美人,寻常俗妇是无法与你比较的。”
“那玉珠呢?她很美。”桑葚这话只是劝他而已,听在元禄耳朵里却以为她在吃醋,立即笑道:“你若与她有些不和,我让她跪下来给你擦鞋,也是她咎由自取。”
桑葚呆立原地,她早就听丫鬟们说了,元禄当年为了把玉珠从青楼赎回来做妾,和父母闹了多大的矛盾,吵了多少次,有多喜欢玉珠。
如今却把她贬到尘埃里。
玉珠对她是有恶意,但现在自己已有神力,再有矛盾,把玉珠揪出来打一顿就可以。
但和玉珠曾经你侬我侬的元禄,竟然能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
她会不会就是下一个玉珠?
看着元禄温柔似水的双眼,桑葚突然明白了,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张画,一个被盲目追捧、盲目幻想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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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公他现在就躺在榻上,餐餐都不能吃荤了,天天喝药,十指连心,那剧痛,我看着都替他心疼......”付娣茉拿着手绢不停拭泪,元贞儿托腮抄女德,时不时“嗯”一声作为回应。
元贞儿并不喜欢元达明这个堂哥,她最讨厌轻浮男子。
元达明被咬断手指,元贞儿不高兴桑葚身为来历不明的女子,打了元家的脸,高兴却又高兴得幸灾乐祸,元达明挨收拾,可是千百年难遇、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
“苦了我堂兄了。”元贞儿假意掉几滴泪,付娣茉呜呜道:“我相公他是何等人物,老爷心尖上的人儿,这以后可怎么办,仕途都可能不吉,甭说这个,就是相公他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那毒妇竟然还不死,老爷真是太仁德了。”
“堂嫂,你不要哭伤了身子。”元贞儿让洛鸶给付娣茉换一杯新茶,呈上新的糕点,“我猜堂兄那性子,定然不能就此咽下这口气的。”
付娣茉肩膀一颤:“相公他....早就发信把梁公子请来了。”
“仲泰哥?”元贞儿眼睛一亮。
元梁,字仲泰。
元贞儿这一支是大房,大哥元淇、二哥元禄,父亲元励又有两个弟弟,其中一个弟弟的儿子就是元达明,元励和弟弟们的父亲——也就是元贞儿的祖父,金骑大侍官,是大房的最高家长。
整个元氏家族的二房,在东街另辟的宅邸里。
而元梁,就是元氏家族二房里的嫡长孙,地位实属不错,在东海帮里修炼,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朝廷钦点的京都贤士,法术极为了得,已经远超元励的「宗师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