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女儿林清送走后,唐婉思想上似乎想开了很多,她把每日折磨她的批斗看做是正常上下班一样。
早上,收拾整齐,等在门口,随时准备被押上批斗会台。
批斗完,就像下班一样,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回家去做饭。
虽然唐婉已经坦然接受现在的日子,可是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坚不可摧。
“弯腰,低头,再低!”
唐婉按着指令,又坐上了“飞机”。
现在的唐婉,觉得不用坐飞机的批斗会,就像休假一样。
坐着“飞机”,唐婉有些吃力,不多一会儿,头昏眼花起来,要命的是不能用手去扶住双腿,这样肯定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唐婉吃力的坚持着。
“打到林之羡!打到林之羡!”
“把林之羡压上来!”
唐婉麻木的身体忽然一动不动,她两只耳朵竖起来,仔细听。
“快点!”
紧接着就是一阵耳光声。
唐婉的脑子顿时炸了,耳朵轰鸣。
她看到那双熟悉的皮鞋从自己眼前走过去,走过自己眼前时,缓了片刻,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一样。
这一眨眼的停滞,为布满灰尘的皮鞋的主人招来了更大的麻烦。
林之羡顿时被一脚踹倒在地上。
林之羡没有出声,只冷眼看着——他不反抗,可也不求饶——更让那些红卫兵们反感。
唐婉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因为批斗而流眼泪了。
可是当林之羡出现在自己眼前,看着丈夫被欺辱时,唐婉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砸在地上,粉碎一片。
唐婉似乎听到了末日将临的声音——世界里全是林之羡倔强的沉默。
当你看着在意的人受到欺辱,大概比起你自己来,更让人痛苦吧。
“看,林主任和他爱人一起挨斗了。”
“嘘,小声点,什么林主任,你也不想好了?”
“哦哦,叫习惯了,走资派!”
台下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林之羡爬起来,走到舞台正中央,站的笔直,坦荡地看着台下的人群。
今天批斗的主角就是林之羡,其他人都是陪斗。
念语录,数罪状,这一流程分毫不差,最后结束后,会场里却是出奇的安静。
唐婉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一眼,她一直闭着眼睛,恨不得耳朵失聪,不去听那些让她难过的话。
可是等到会场里安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时候,唐婉又心急起来。
不一会儿,她听到台下人群里传来的唏嘘声,终于再也忍不住。
没有得到允许,唐婉站直身子,四下找寻起来。
她的双眼停在一个焦点上,突然睁大——林之羡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了下来,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额头上沾满了鲜血和尘土。
唐婉顾不得如针扎的双腿双脚,踉踉跄跄奔到林之羡身前。
“之羡!之羡!”
唐婉大声呼号起来,她害怕——她不怕死,但是她害怕这世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老年的唐婉很多次想过——在林之羡离世那么多年后,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坚强的活着,就如林之羡在身边那样欢笑——这是年轻的唐婉,从不曾敢想的。
年轻的我们,总以为自己这辈子只会爱一个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人,年轻的唐婉也不例外。
可是当唐婉老了之后——很多时候,她不拿着林之羡的照片,几乎已经记不起林之羡的模样了——年轻时以为没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少女,仿佛和自己毫不相关。
没了林之羡的半辈子,唐婉一个人生活,高兴会笑,难过会哭,越来越明白,越来越云淡风轻。
林之羡在唐婉的大声哭喊中,抖动了一下眼皮。
唐婉转过头去,冲着那些红卫兵们厉声大喊,“快送医院!”
林之羡并无大碍,身上只有皮外伤。
“之羡,你别动,我帮你拿!”
“没事了,这也算因祸得福,我们不用出去‘上班’了”。
林之羡开起玩笑来。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几个月时间,生活又起波澜。
“收拾东西,明天开始,到干校去!”
1968年秋天,唐婉和林之羡正式被下放到葡萄湖干校。
但是这并没有让唐婉更难过——相反地,唐婉有些开心,因为葡萄湖干校所在之地就是他们的女儿林清正生活的地方——Z市。
林清跟着林嫂来到Z市之后,哭了一阵子,然后不得不接受事实,父母不要她了。
林嫂会帮着林清梳漂亮的辫子,依旧把林清打扮的干干净净——这一点,林嫂对自己的女儿也没有如此细心。
林嫂家住在一片小山坡上,这里很多小巷子,交交错错,稍不熟悉就会迷失在如迷宫一般的巷子中——可这却成了林清最大的乐趣,她有整天的时间迷失在巷子里,去探险。
走在石板路上,狭窄的巷子中,幼小的林清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变身成为无数个夜晚里,父亲口中故事里的人物,在黑暗和不期中不断冒险。
林清循着哭声,转过转角,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哭泣的小男孩,林清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疯。
林清轻轻走过去,这个哭泣的小男孩彻底展露在她面前——穿着洗的发白的蓝色裤子,蓝色球衣,上面有好几个补丁。
男孩的头发短的几乎贴到了头皮,此时,男孩正用双手捂着眼睛哭泣,露出的手心里全是泥,虽然看不见手背的情况,可是随着眼泪在脸上留下一道道黑印子,林清知道,这双手不像自己的一般干净。
林清站在那里,看着男孩哭泣,她觉得没那么孤独了,有个人和自己一起。
好一会儿,男孩大概哭累了,才从双手里看见看着自己的林清。
男孩大大的眼睛,由于哭泣变得通红,长长的睫毛挂满泪水,可是它停止了哭泣,似乎发现林清看着自己哭后,有些难为情起来。
男孩放下双手,虽然脸上全是污迹和泪水,可是林清依然看得出这是一个好看的孩子。
他们两个人盯着对方看了一阵,都没有说话。
忽然,林清笑了——这是她离开家后第一次笑——她从兜里掏出唯一的一块奶糖,递到小男孩面前。
小男孩看着小姐姐手心里的那块奶糖,眼睛睁的老大,可是他并没有接过来,他知道这块糖有多珍贵。
男孩摇了摇头,小姐姐却把糖塞进他手里,转身离开了。
男孩忘记他为什么没有说话,没有动,坐在那里,看着女孩像一个公主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只记得那小姐姐漂亮的裙子有着缎子一般的缎带,辫子上扎着漂亮的辫绳——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叫做蝴蝶结。
这就是留下秦海记忆深处,第一次见到林清的情景,那个漂亮的小姐姐像个公主一样,美丽又善良——对他甜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