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秦深离开,有好一会儿林清都在发呆,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本轻易就揭开了她和秦深之间伤疤的祸首或者功臣,坦然的躺在那里。
封面的质感反射出银白的光,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睥睨着林清,昭示着它似乎知道过往的一切,林清毫无招架之力。
林清目光沉了下去,一种从没有过的疲倦席卷全身,连着七八台手术大概也没有这样累过。
林清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像是无尽的夜,又像是浓重化不开的墨。
林清发紧僵直的身体,骤然瘫软在这突来的黑暗中。
那浓重的黑顿时化身成阴冷的蛇,吐着信子在林清周身游走,从脚边到两臂,黏腻冰凉,腥气渗人,慢慢的仿佛爬进了林清心里。
林清的牙齿不停磕磕碰碰,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起来,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不停翻搅着她那空空的只剩胆汁的胃。
站在大礼堂里,等了近两个钟头的林清,身陷在黑暗里,不知是恐惧更多,还是解脱更多。
这暗遮住了她的丑,她的痴心妄想,避免了让她丑陋的想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她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她应该早就明白了,她不该心存侥幸,一直等下去。
她这样自犯傻,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自己的身份,早就该想到的,这世上不会让她轻易容身的。
她——林清,来自一个最最不堪的家庭。
父亲在五七干校里接受改造,母亲被关进了牛棚。
林清一直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从来不敢抬起头来走路。
她永远低着头,沉默着,像是一个只会喘气的背景。
甚至于呼吸对于林清来说,都不敢大声一点,永远是无声无息,似乎是个不用呼吸的死人一般。
有父母似无父母,活着像是死了。
林清最害怕别人突然注意到自己,整日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一毫反动的念头。
就连在深夜里,想念自己的父母,她也会觉得反动极了,但是她还是止不住的去想他们。
瘫坐在礼堂舞台上的林清,此时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她说不清是很他们,还是爱他们更多一点。
她不知道从前儒雅偏偏风度的父亲为何朝夕间沦为坏分子,优雅知礼的母亲成了众人口中的资产阶级大毒草,大破鞋。
批斗一次一次的召开,他们家的罪行一次一次的被披露,那些陌生又肮脏的字眼,她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熟记于心。
人人都说她们家罪恶极了,罪过大了,可是她仍然不明白,究竟父母做错了什么,又或是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
她满肚子疑问,可是对她投来惋惜,警惕,审视目光的人群,面对父母时露出的凶光,让她从此紧紧闭上了嘴。
后来,她明白了,他们说错就是错,不容置疑。
那些生活在身边的人,比远在北京遥不可及的***似乎权利更大——他们能定生死。
林清心里不敢想,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起心里那个朦胧有清晰的身影。
那个斯文有礼,淡淡浅笑的男孩子。
即使他没来,她依然不怪他。
是自己的错,自己怎么敢想着和他单独相处呢。
让别人看见,对他影响不好。
落在别人眼里,也会议论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林清虽然不觉得怎么难受,可是觉得脸上冰凉一片,抬手一抹,脸上全是泪水。
就在林清觉得缓过神来,准备起身回去,继续去做被人踩进泥土里的尘埃时——她忽然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
她吓了一跳,可是随后,一种令她极喜的猜测涌进脑里。
就在她试着镇定下来,准备试探着轻轻唤那个已经在心中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时,周围忽然明亮起来。
她尚未出口的名字,因为突来的白光刺痛了双眼,她本能的闭上了眼,也闭上了嘴。
那个心头的名字就像麦芽糖一样,含在她嘴里,缠住了她的舌,含混在她口腔里。
随着周围亮起来的同时,礼堂门口涌进一片嘈杂。
那些人气势汹汹,明显带着目的冲进大礼堂。
林清心中大惊,顿时想把身边之人推到看不见的地方。
“不能让人看见他和她在一起,那会毁了他!”
林清睁开眼,看着越来越逼近的人群,他们眼里闪现的凶光和流露出来的极度兴奋,像是一把嗜血的尖刀,直戳林清心脏。
林清害怕了,后悔自己一时冲动。
林清缓缓转过头,带着不忍和悔恨看向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林清目光落在那人脸上,眼睛里的不忍悔恨立时被震惊取代。
看清来人,林清除了震惊之外,全部是松了一口气的庆幸。
但是同时消失的还有林清眼里的光。
林清突然睁开了眼,不再想下去,那一天,大礼堂成了她最不想记起的回忆。
她受过的耻辱,如果说,之前都是父母带给她的,那么,那天以后,剩下的都是她自找的。
秦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是脑子里却静不下来。
如果他的大脑能够摩擦生热,大概现在他的大脑早就熟到可以端上桌了,或是烧的连灰都不剩了。
秦深对于妻子的了解,可比女儿秦浅透彻多了。
他知道,妻子不生不想,但是很少有人能改变她认定的事。
今天妻子无动于衷的架势,简直前所未见,秦深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身体深处瑟瑟发抖。
他不停地在心里掂量着,在妻子心里,谁更有分量。
谁能帮他留住妻子,自己有什么能让妻子不舍得离开的优点。
思来想去,第一次,秦深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长的好,一无是处。
“女儿,虽然够分量,可是他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件事。”
“父亲不行,妻子是尊重父亲,可是从来不怕父亲的倔脾气!父亲反而又是会很听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媳的话。”
想到这里,秦深不由叹了口气。
“岳母,大概可以吧!”
对于岳母在妻子心中的地位,他自己也不确定。
结婚这么多年,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岳母和妻子之间的相处模式。”
林清从不违背岳母,可是那是因为岳母从来都没要求过妻子什么,岳母很少管林清的事。
岳母对他反而比对是女儿的林清话更多。
再想到妻子的那几个朋友,好像妻子会听高小芸她们几个的话。
“不行,明天找王安探探口风去!”秦深有了一些头绪,心里稍稍安定。
秦深刚缓一口气的功夫,妻子林清轻轻地走进卧室。
秦深紧张地没有动,感觉有人在身边轻轻躺下,秦深心里松了一口气,忽然安下心来。
安了心的秦深,很快睡意就袭来。
屋子另一端卧室里的秦浅,心里揣着想了一夜的盘算,也心满意足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