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发酵的进程十分缓慢。耐心观察了一整天,密封瓶里只增加了几个小气泡,苹果丁还是原来的苹果丁,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所以,继续讲我的故事吧。
等等,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位批评我的老师来。可能是批评过我的老师并不多的原因吧,我总忘不了那双凌厉的眼神,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人总要记住些什么,忘掉些什么,都是寻常。你的语言表达有很大的问题!她说,当着满屋子贝塔学霸的面。当时我心里的阴影面积有点大,不过很快原谅了她。
她是位某学科领域知名的学者,已婚,有个读中学的儿子,脸上却总带着老处女才有的板正而严肃的神情。她有平坦的胸部,小腿粗壮,爱穿一身黑灰色的羊毛套装,每天往返于三点——家里,办公室里,教室里,一线——连接三点最近的那条路,经年不变。
她天不亮就起床,为丈夫和儿子做营养早餐,晚上准时回家,为丈夫和儿子做健康晚餐。她和丈夫一个月做一次爱,每次的时很间短,清洗的时间却很长。她没养过宠物,不爱好任何一种娱乐活动,看电视只看《新闻联播》。很少和年迈的父母联系,最近一次见他们,就是一年前将他们送进郊区的老人院,为了是将节省下的宝贵时间用来查资料,写文章。她写文章用词极其准确,造句力求合乎规范,文从句顺几乎挑不出半点语病,通篇结构教科书一般严谨完整。可惜这些她辛苦写出的文章,儿子和丈夫都不愿读,也没别人愿意读,不久后就被塞进图书馆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慢慢地霉烂……
她不能理解,我在语无伦次的时候,却是快乐的时候。想法就像活火山下的熔浆,汩汩流动,随时都会喷涌而出,火花四溅。我爱上了记录它们,在一个没有划任何格子或线条的小本子上,趁它们还蒸蒸冒着热气,记录下来它们最新鲜稚嫩的样子,任何的修饰都是多余。你见过手做的饼干吗?每一块都带着制作者的指纹,有大有小,形状各不相同,颜色也深浅不一,可没人会在意这些,反而觉得它们难能可贵,因为手做的特点,就是不完美的啊!快扔掉模具吧,远离流水线,我只想拥有不完美的那种美。
她总想纠正,想让一切回到她最驾轻就熟的正轨,却因此夺走了很多年轻人的快乐。我不会让她的计谋得逞的。我只要快乐。一天比一天更快乐,更自由。就像一条小河,漫过没有边界的河道,和最友好的树木,野花,鹅卵石交谈。河底有泥沙,也有金子、珍珠和贝壳。滋养着一些水草和小鱼小虾,让它们同样自由而快乐地生活。
裸辞后的第一天,是朋友圈里公认最难熬的,最灾难性的一天:快中午了才头发蓬乱,两眼惺松地钻出被窝;满地是昨晚丢弃的垃圾食品包装袋,空啤酒瓶,需要换洗的衣裤;厨房餐台上成堆脏碗碟散发出变质的气味,小强小玲们优闲地在上面爬行……没有电话,微信,邮件。朋友圈里仍旧热闹,但再没人提起你,就好像你已经被剔除出整个宇宙。那种强大的失落和恐惧感会像怪兽一样把你撕成碎片。
我却是个例外。也许是之前十次裸辞九次搬家七次失恋的经历,将我磨练出一身刀枪不入的金钟罩铁布衫好功夫。我甚至比上班时起得还要早些,到树林里以小池塘为中心慢跑了十几圈。回屋后洗了个澡,准备为自己煎了几块蓝莓松饼,煮一杯现磨美式咖啡。美食是疗伤的特效药。经验告诉我,越是身处困境的时候,越要善待自己。
蓝莓是几个月前冷冻的,同样来自妈妈一次心血来潮的疯狂购物。在冰箱的冷冻格里,至今还躺着几盒红树莓,草莓,蔓越莓等等莓子,封锁住美好的汁液和颜色,默默等侯我的召幸。我激灵一下想起,妈妈的本意是想学做一些新鲜菜式甚至是甜点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没有付诸行动。
在众多小浆果里面,我最喜欢蓝莓。蓝莓是水果中的可爱小女巫,小巧的个子,蓝紫的内敛颜色,不像草莓,红树莓那么亮眼地漂亮,但它有一种魔力,让你看它一眼就对它念念不忘。蓝莓受热很容易变得熟软,甜酸适口,甚至比新鲜的时候更显美味,汁液的颜色更显魅紫诱人。用它做成的甜点几乎样样都是经典。比如这个蓝莓松饼。
把75克面粉筛进一个大碗里。我取出那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数字的电子秤——完美只存在一瞬间,而数字可以帮助无限接近这个瞬间。加50克淡奶油,40克水,1个蛋黄,拌成光滑浓稠的面糊。1个蛋白加30克细砂糖,用电动打蛋器打至膨松硬挺后拌入面糊。最后加入100克洗干净的蓝莓,再次搅拌,确保蓝莓均匀地颁在面糊中。
这种有条不紊的过程让我觉得很放松。面对这些朴实简单的鸡蛋面粉淡奶油,你不必费神去设法应酬它们,讨好它们,或者去算计它们什么。不用顾虑它们的感受,你尽可以走神,天马行空地想象。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些朴实简单的鸡蛋面粉,比闺蜜,男朋友神马的都更靠谱。至少它们不会劈腿,不会犯花痴,更不会告密。
用汤匙将面糊舀入刷过一层黄油的平底煎锅,小火煎烤。在面糊凝固之前,用匙尖将蓝莓均匀美而观地拨散在面糊中间。随着令人愉悦的“吱吱”的油煎面糊的声音传出,松饼惭惭膨胀成形。用锅铲小心翻转松饼,直到两面都变得金黄。此时蓝莓也熟透变软,蓝紫色的汁液渍出,给松饼染上令人食欲大开的诱人色泽。
妈妈从来不买咖啡,这种坚持让我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在任何一次疯狂采购中,她都有可能随手往购物车里扔进一罐咖啡豆。我离不开咖啡,又忍受不了速溶咖啡那种软弱无力的味道,只好常去宜家买一些便宜的咖啡豆回来。咖啡机对我来说太奢侈,就用料理机配套的磨粉器来磨豆子,再用法压壶——那还是我第三次辞职时同事送我的赠别礼物——来冲泡。虽然磨出的粉颗粒粗细不均,法压壶也无法将粉渣过滤干净,不过我仍然享受这种清清静静,只有香味飘散的过程。然后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发呆。
第二节
享用完蓝莓松饼和咖啡,我开始在网上找工作,发求职信。不出意外,这些求职信将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觉得应该让自己放松一下,便点开常去的乐宠网。妈妈的态度并没有打消我要领养一只狗狗的念头。谁让我的前世是条狗呢!宠物摄影——我点了进去,狗狗的萌照最能让我开心一笑。那是我的药,快来治愈我吧。
寂寞了,就养条狗。雪白的,即使是玩耍时的烈日,也无法将它晒黑。
各种各样的狗狗艺术照依次打开:穿着礼服、婚纱的,穿着睡衣睡裤的,戴着圣诞老人红绒帽子的,捂着嘴偷笑卖萌的,枕着沙发靠垫憨憨睡的……突然,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张狗狗与小朋友的合照——那个小朋友,赫然就是小时候的我啊!再一看照片右下角的落款:清甜和玛格丽特。
我先是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出神,然后弹簧一样跳起来,冲进杂物间在一堆旧影集里发疯一般翻找。大学时候的照片,啊,太多了,走开。中学时候的,走开走开。小时候的照片,对了,10岁的……6岁的,5岁的……2岁的,1岁的……
果然,我翻出一张百日照,上面的我跟网络照片上的小朋友一模一样。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抬头向左爬行的姿势。可以百分之百肯定,那就是我没错的。唯一不同的是,网上的照片,就在我爬行的左前方,多出了一只狗狗,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黑白花色的可卡狗狗。狗狗头发蓬松卷曲,长长的浏海遮住一双眼睛,两边下垂的黑耳朵被主人扎上了红丝带蝴蝶结,像极了女孩子的马尾辫。身上穿了件粉色碎花薄夏衣,清新优雅得像邻家小妹。狗狗扭头向右,似乎在凝视着向它爬去的小朋友——只有100天大的我。
很明显这是一张PS过的合成照片:把我的照片和一只狗狗的照片合并在了一起。可,这是为什么啊?又是谁合成的照片呢?坐在椅子上的我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问号!
万幸的是,我发现这张照片附带来源网站的链接!从网址可以看出,那是魔度空间的一个博客主页。点击照片后,一张背景图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打开……
这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慢的网速,每一秒都是煎熬!等待中我看清楚图片上的每一个细节:山角下的一幢砖砌两层小楼,被茂盛的爬山虎,青苔和粉色的蔷薇密密地爬满,只露出几扇窗以及偶尔几片褚红色的墙砖。小楼的周围应该是一个规模不小的花园,斑斑点点深深浅浅的红色和绿色就像油画颜料一般,在画布上浓淡有致,交错相杂涂抹。
一首老歌突然响起:I wanna be free!那是我喜欢的猴子乐队的一首歌。
我渴望自由,就像蓝鸟从我头顶飞过,就像大海中的海浪。
如果你的爱会约束你,那么不要对我这样,说再见吧。
我渴望自由,不要说你爱我,说你喜欢我,但当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时,靠近我,引导我,向我吐露心声。
我想握着你的手,走在沙滩上,在太阳下欢笑,总是充满了快乐。畅快地去做那些事,没有羁绊将我束缚。
我渴望自由就像九月的风。
宝贝,说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们可以一直相伴到永远。再一次我要说,我渴望自由,我渴望自由……
细听却不似猴子乐队的原版风格,倒像是某位歌手的翻唱作品,编曲也略有不同。与原版相比,另有一种让人过耳难忘的独特韵味。
似乎又过去了一个世纪。等第二遍I wanna be free的歌声开始响起,博客的标题终于出现:魔女凯莉的幸福配方。一个双手捧着乡村面包的鱼尾小精灵从页面的左侧飞过来——蓬蓬的蓝色卷发,全身遍布金粉色鳞片——身后带着几行小字:请根据自己的心来做出选择。告诉自己,什么选择对你是有益的,明白你要的是什么,然后永远不要回头。就像一株仙人掌,不要选择在水中生活,一头北极熊选择不在夏威夷,而是北极。
凯莉!那不是姑姑的英文名字吗?
魔女?女巫?姑姑?能带来幸福的配方?神奇魔法?
那个鱼尾小精灵的样子似乎很眼熟,在哪里见过的?
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复杂心情,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紧张,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我浑身冒汗,双手颤抖。我努力用这双手捂住眼睛,不敢往下看。她消失了这么多年,一直音讯全无。我想像过无数种和她相见的方式,这无疑是最意外的一种。命运果然是最好的编剧无人能及。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捻起两根丝线系在一起。连接在丝线两端的,就是我和姑姑的人生。
姑姑还活着?她还活着!想到这里我惊跳起来,马上放下手,仔细看那个页面,试图找到证据。
最近一篇博文发表的时间:2019年7月15日。那是我的生日!六年前的一个生日,就在她失踪的前一周。一周以后,她登上了那架飞往欧洲的飞机,再也没有回来。她的博客再没有更新过。
希望像过山车一样,从山顶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我拔动鼠标的手势一下子变得沉重坚涩。
一共是十一篇博文。最上面一篇也就是最近的一篇,题目是:给清甜的信。其余的十篇题目都很简单:幸福配方一,幸福配方二,幸福配方三……直到十。每篇配方发表的时间都相差不过两天,只有最后的配方十与那篇给我的信足足相差了两个月的时间。
我先点击那篇给我的信,屏幕上看不到任何内容,只显示出一个空白方框,提示说需要输入六位密码。
密码?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好再点击其余文章,一样的结果,看不到内容,只提示输入密码。
再回看那博客的主页面,干干净净的,没有博主的资料,没有访客的留言。除了标题和那几行小字。图片也只有我在乐宠网看到的那一张。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张图片被推荐上了乐宠网,又恰巧被我看到。就好像姑姑在茫茫大海投下了一个许愿瓶,几经潮汐的冲刷运送辗转飘流,最后被海浪卷上沙滩,恰好被拾贝壳的我捡到……
第三节
我头晕晕地倒在床上。四月的风带着些许寒意撩起婴儿粉色的小碎花窗帘,送来野花和小草的清新香气。我的房间在一楼。很多人都不喜欢一楼,觉得那里光线暗淡,视野狭窄。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喜欢那种一推开窗,就能看到遍地杂色野花,斑驳绿草,纠纠缠缠的藤蔓,或者树影婆娑,墙皮剥脱的一个小角落。偶尔还有蝴蝶和瓢虫的惊喜到访。
对不起,打断一下!一个小天使扑腾着翅膀踉跄着飞过来——这说明你的内心深处,还是向往独自居住在森林里一幢带蓝色尖顶的小木屋里,还有一群好女巫作邻居!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哈甜。别总把自己当小天使好不好!看看你,翅膀不对称,眼睛一大一小,羽毛稀疏,耳朵尖得像兔子,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只丑丑的小飞虫——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清甜,姑姑给你做的蛋糕漂不漂亮……
6岁时姑姑给我做的小公主蛋糕,再次浮现在我眼前:半球形三层红丝绒蛋糕上,插着我最喜欢的迷糊娃娃小玩偶。她给玩偶裸露的上身粘一层紫色砂糖,做成紧身无袖上衣,打硬的浓奶油挤出螺旋形花纹,均匀遍布蛋糕表面,做成小公主的白色泡泡纱长裙。纱裙的边摆还缀着一圈珍珠糖。记忆中6岁的我爱这个蛋糕到疯狂!
清甜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不,我不喜欢我的生日。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每个同学生日那天都会得到一份神秘的生日礼物,大家都为他唱生日歌,送上祝福。偏偏我没有。因为我的生日,七月十五日那天,所有的学校都已经放假。时间一长,再没人记得住我的生日,再没人记得住何清甜。
生日快乐——对啊!灵光一闪,我忽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然后冲到电脑前,在密码框里啪啪敲入几个数字:970715!我的生日。
又是难熬的等待。然后,姑姑留给我的信,徐徐打开。
清甜,去做你想做的。但要记住一点:一定不可以走捷径。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