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擦亮,阮承珠睁开眼,头顶是穿花倚罗枝锦帐,颈下枕的是鸳鸯锦绣苏绸帛枕,富贵窝儿里的软玉温香最是容易积毁销骨。
身边的被窝里早就凉透了,李展英每日卯时起床练剑,无论寒暑,从不间断。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丫鬟婆子们带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领头的那个叫春月,碧衣罗裙,疏着垂挂髻,面目灵动,神色恭谨。
阮承珠由春月服侍着洗漱、净面、更衣、梳妆,一一规整,方才作罢。
朝食照例是不能即刻用的,阮承珠站在镜前,双手平展,春月立在一旁,头颅微垂,身子半屈,一边替阮承珠整理着衣料的边角,一边状似不经意的提醒道:“夫人,天色不早了,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阮承珠轻轻的看了她一眼,半晌移开眼睛,答道:“走吧。”
春月口中的老夫人乃是李展英的母亲,前任寒啸山庄庄主,也就是阮承珠父亲的师妹,原本嫁与五大世家之一的离火山庄庄主李元松为妻,怎奈十五年前,一夕变故,离火山庄惨魔门倾覆,这位老夫人不得不带着李展英辗转投奔到寒啸山庄,当时的庄主怜师妹孤儿寡母,伶仃孤苦,遂收其子为弟子,照应母子二人。
世事缘故变迁,怜今映照当年。
阮承珠现居水月楼,是她母亲生前的居所,离老夫人的荣玉堂不远不近,远了,老夫人担心见不着儿子,近了,又又厌烦日日与阮承珠四目相对。
仲夏初暑的天气,空气中还泛着丝丝凉意,春月穿的不算单薄,还是止不住的微耸了耸肩,她跟在阮承珠后头,目及之处,心下一阵感叹,夫人的衣着比她还要清爽,明明无半点功夫,却身稳如松,款步姗姗,一足一顿都好像是玉尺量才般,德行有度。
......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荣玉堂外,守在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阮承珠进了内间。
老夫人已安坐在一张黑漆雕花八仙桌前,桌上摆的了几样早点,软糯的蜜糖山药糕,红中透亮的枣泥糕,玉色的白米糕,配着几样特色酱菜,老夫人面前摆了晚金丝燕窝粥,不知道的见了,定要以为是哪个官宦人家,朝食便是如此的阔绰。
阮承珠上前几步,走到老夫人身前,半福着身子:“母亲安好,承珠来迟,还请母亲责罚。”
老夫人抿了口燕窝粥,细品了品滋味,又夹了一筷子枣泥糕,甘甜清爽,入喉细滑,一口下去,连肺腑都平顺了些,眼皮微掀,看了看半蹲着身子的阮承珠。
仪态规整,面色微苦,请罪的姿态完美的就像是行脚商人手里捏出来的糖人,眼角眉梢都刻画的细致入微。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阮承珠应道:“是。”
说罢,起身自然而然的走到老夫人身边,拈起碗筷,细心布菜,筷碟相触之间,帘风露了进来。
有丫鬟来报,庄主来了。
老夫人喜不胜收,又不能起身去迎,只伸长了脖子,望着门口,忽的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阮承珠。
阮承珠面上堆起笑意,朝老夫人颔首以应,走到门口,将李展英迎了进来。
还未到老夫人跟前,李展英便开口问道:“母亲,今日可安好。”
老夫人脸上笑意盈盈,连额角的沟壑都平滑了几分,只是这笑到一半,目光突兀的掠到李展英身后,生生变成惊惧,颤栗着想要起身,那声惊叫卡中喉头,似乎怎么都赶之不及。
李展英自是第一时间察觉了母亲的异样,还来不及多想,背后一阵凉风袭来,耳边响起凛冽的破空声,李展英被剑风所袭,“嗤啦”一声,脊背线处的衣料微微破开,他蓦的疾步退开,转身一看,一道利刃追击而来,寒意森森。
他为请安而来,身上并未携带兵刃,躲闪不及,眼看着长剑逼近,这时,一道身影,挡在他的面前,只听得“嗤”的一声,利刃插入血肉,阮承珠软软的倒在他的身前。
李展英双臂拖着绵软的娇躯,双目血红,一掌打在来人的心肺之上,将她拍飞。
旋即驻守山庄的弟子涌了进来,七八把明晃晃的长剑搁在那女子的脖颈之上,也不见她有任何惊惧。
老夫人几步走到女刺客跟前,单手拽起她的下巴,虚起眼睛细瞧了几眼,恨恨的问道:“你不是奉茶的绿芽吗?说!为何要刺杀庄主?”
绿芽死死的盯住不远处为阮承珠封穴止血的李展英,恨不得啖其血肉,不死不休。
老夫人见她气焰仍如此嚣张,狠狠的将她的下颚甩到一旁,一耳光紧随而至,一股暗红从绿芽的嘴角倾泻而出。
老夫人名分上辈分虽高,实则不过春秋鼎盛的年纪,早年间习武扎实,身子健壮,近年来虽多有懈怠,底子还在,这一巴掌含了内劲,若不是绿芽硬气,怕不是要把臼齿都打掉几颗。
李展英丝毫不关心绿芽的目的,见阮承珠腹部的创口堪堪止住血迹,将她一把拦腰抱起,头也不回的朝厅外走去,步子之疾,在场之人,只觉得一阵旋风刮起,激的衣衫角料都微微掀起。
不一会儿,李展英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声音却传了回来:“将那贱妇给我压下去,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绿芽见正主已去,含恨泣泪,哀嚎一声,仰天痛哭,对着李展英消失的方向叫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贼,忘了当年是谁收留你们母子,只怪庄主当初识人不清,没看明白你们的狼子野心!让你害得家破人亡!你迟早会遭报应的,那个贱妇也会遭报应的,今日没能杀的了你,杀了那贱妇也算是我为庄主和夫人清理门户了!奸夫**,不得好死......”
“快!快堵住她的嘴!”李老夫人被绿芽之言气的直捂胸口,长臂一伸,指着就近的弟子喝道。
其中一人刚要上前制止,被绿芽狠狠的啐了一口,她目光带刀,一个一个看了过去,环视一圈,众人不敢直视,被她看的抬不起头来。
李老夫人横眼一瞪,怒道:“还不快去。”
绿芽惨笑一声:“你们一个二个白眼儿狼做的,没了心肝,忘了当初庄主的恩德,我没有忘,不用你们动手,我心愿已了,自是要追寻庄主和夫人而去的。”
说罢,舌尖一横,众人只见的一股殷红的血液从绿芽的口舌喷涌而出,顷刻间,人已如颓山倾覆般,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没了生息。
李老夫人嫌恶的看了一眼绿芽的尸体,挥了挥手:“丢到乱葬岗,任野狗啃食。”
众人虽面露不忍,却也不敢违抗,默默的将尸体拖了出去,地板洗刷干净。
***
水月楼内,阮承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色惨白,点点殷红从腹部和身下的被面氤氲开来,春月立在床尾,指挥着楼里的丫鬟婆子们端盆递水,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从李展英身旁而过,看的他眉头紧锁。
半响,那个颤颤巍巍的医者终于出了内间,走到李展英身前,面有难色,吞吞吐吐的禀道:“庄主,在下已经尽力了,夫人...夫人她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说完垂首拱立,整个人恨不得隐形到墙根儿上,害怕这位年轻庄主的责怪。
李展英叹了口气,朝这个战战兢兢的医者挥了挥手,将他打发走了。
踌躇片刻,进到内间,阮承珠双目紧闭,面如雪色,唇瓣儿泛起零星的白皮,衬的她整个人气若游丝。
李展英半坐在床沿之上,怜爱的替阮承珠整理了微微凌乱的鬓角,似乎是心灵感应,阮承珠虚弱的撑起了眼帘,目中含泪,盈盈的望着李展英,泣不成声,泪水氲湿了眼角,沿着颞颥外侧没入帛枕。
无需旁人多言,做母亲的自是比任何一人先能切身感受到骨肉的离开。
春月觑了一眼自家庄主,适时的递上擦脸的帕子,李展英接了过来,细细的将阮承珠脸上的泪珠擦拭干净,安慰道:“承珠,孩子还会有的,你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若是你过度伤怀,损了身子,如何还能替我延绵子嗣?我只盼你少思少虑,日日开怀。你今日最是不应该挡在我身前,那等不入流的刺客,又能伤我几何,反倒是你不懂武功,累及自身,我百般自责,怎能如此大意,让那些小人钻了空子......”
李展英还欲再言,阮承珠半撑起身子,抬手轻按住他唇角:“展英,这都是我自愿的,孩子没了,我伤痛万分,可若是你有什么差池,我如何还能活的下去。”
说到此处,似是想起什么,撇了半张脸到内侧,“这孩子,母亲盼了良久,如今没了,不知该是如何怪罪。”
李展英揽臂将阮承珠搂在怀中,下颚直抵着她的额顶,如这般亲密无间的姿势,能寥慰几分她的痛苦,面上带着无限的怜惜,目光却渐渐发冷:“承珠,你已受这般苦楚,还在替母亲思虑这些,真是苦了你了,母亲自会体谅你这番用心,现今最重要的是要养好你的身子,知道吗?”
阮承珠把头藏在李展英怀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汲取他身上的气息,轻点了点下颚,唇角无声的勾起。
***
阮浥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被烧死的,回想前半生,也算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了。
到最后,那些武林正道魔教邪派穷极一生,抛家舍业也要追求的宝藏的秘密,怕是要埋骨黄沙了。
不知他死之后,这片黄沙是否还像现在这样安宁。
阮浥秋很确定他是死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飘了。
是的,像那个妖怪一样飘在空中。
他穿过黄沙,飞跃西北,一路南行,像是一根没有重量的翎毛,没有知觉,毫无痛感,只知道要向前方赶路。
前路何去,具体终点何方,他一概不知。
他这根羽毛像是被绑在绳头的一端,被另一端的人不断的拉扯、收紧,到最后,阮浥秋终于看到了绳子的尽头——寒啸山庄,那是他曾经生活了十六载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记录了他的出生、成长、叛逆,还有最后的决裂。
门口的石狮子又垒高了一重,刷了新漆,看着威风凛凛,气势斐然。
他站在石狮子旁来来回回转了三圈,想在上面找到小时候刻得那行字,可打磨的光滑平展的石面上光亮的如泼墨水洗一般,没有半点瑕疵。
毫无理由的,阮浥秋愤怒了,一把火从心肺直烧喉头,戳的整个喉管火辣辣的,他朝着那狮子踢、踹、挠、劈,费尽了半身力气,除了把自己累的像一条气喘吁吁的丧家之犬外,石狮稳然不动,光洁如新。
大概是累了,阮浥秋半蹲在石狮面前,不知道是一盏茶还是两盏茶的功夫,他突然想通了。
他现在已经死了,生气、愤怒、痛苦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除了彰显自己的无能之外,毫无作用。
一墙之隔,却是天壤之别,姐姐在里面或是锦衣玉食或是珠围翠绕,她能想到墙外面,弟弟的魂魄临了终归于此,像一条狗一样蹲在门口,不敢入内吗?
突然,墙内传来一声哀嚎,脩的将他拉了进去,身体犹若无物,穿越数堵隔墙,来到声源地。
阮浥秋还没来得及看清此乃何地,就被眼前的一幕骇的魂飞魄散,他的姐姐,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如珠如玉长大的寒啸山庄大小姐阮承珠,正奄奄一息的躺在李展英的怀里。
手上、衣服上、脸上全是血迹,延绵一片,分不清主次,刺的阮浥秋双目发红。
他怒吼一声,抬手一掌向李展英打去,试图把姐姐从他怀里抢过来。
可那一掌除带着他空空的穿过李展英的躯体之外,没着没落的,什么也没打到。
阮浥秋楞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姐姐软绵无力的身躯,眼角有一道灼热流进脖子里,他手忙脚乱的擦了半晌。
又半跪着爬到了阮承珠的身边,一遍又一遍用手穿过姐姐的脸颊,试图能为她止住创口,擦取身上的血迹。
可是也没有用,他都已经死了,姐姐也凶多吉少,是不是等一会姐弟俩就该魂魄相见了呢?见面了他该说什么呢?质问她为何要帮着李展英,还是问她为何不好好保重自己,落得这般田地?
阮浥秋没等到答案,他还没来的及确定姐姐的生死,就被一股大力拽的蓦然升空,疾驰退去,姐姐的身影在他眼里慢慢变成一个血红圆点,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最后跌入一片沉寂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