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下了二十年来罕见的一场大雪，田野间一片白雪茫茫。
过年的新衣新鞋穿上身的时候，整个生活都开始变得喜气洋洋了。
以前从来都是穿母亲的旧衣改小的衣服，现在终于圾一件专站为我自已做的花外套。
大哥也不再是拣父亲的旧衣，小哥也不再是接大哥的补丁，
母亲把女裁缝接到家里来，管吃管饭足足做了三天，给全家人都置上新衣新裤。
奶奶扔掉了那件穿了十多年已经不暖和的斜襟粗布蓝棉袄，做了一身对襟的咖啡色团花棉衣和一件湖蓝色的外套，心里美得乐开了花。
春华和秋实是红底小黑花的灯芯绒连腰裤，两个小家伙美得象是年画上的娃娃。
生活的变化在穿衣上最能显现出来。
以前走在大街上男女老少清一色的蓝衣蓝裤，象一群蓝蚂蚁，困顿的生活也让人窒息，
现在不再用布票了，想买什么自由了，见得最多的是小碎花，蓝底白底绿底的，一团团一簇簇象春天里开的小花，闪亮闪亮的映入人的眼帘。
父亲和小叔都在谈论这场瑞雪好啊，明年一定是个丰收年。
有好这场雪小麦丰收是铁定的事，雪化了水量也足，饮马河的水也丰富，旱季用水不缺了。
关键是土地太少啊，要是象有的农场那样能承包个几十亩地，大干一场，肯定能过上好日子，富日子。
咱饮马河的人不怕吃苦，吃得起苦，有的是力气，怕就怕有力没处使啊！
队长爱民叔也愁啊，大家伙心中想什么他心里最清楚。家家户户想盖新房这是一美好的的愿望，实现起来有点难。
爱民叔仍旧是队长，经常在公社跑，见识多广，有什么消息都赶紧带回来。
前两天志志他三叔单位有批木料厅卸，让他找人干了这活，完事结现金，他回村一招呼，全村人呼啦啦涌去，二个小时完活，大家拿着到手的票子全都美开了花。
但这样的事情不常有，还得要想些别的办法让大家多挣点钱。
这天带来一个消息说野鸭湖农场有一片藕塘要包出去，大约三十亩，只能整包，有人愿意包的这几天可以去谈。
大伙七嘴八舌的商议了一下，都觉得承包款要的太高。
偏僻且荒凉，没有先例，不知道收成能有多少，能不能回本大家心里都没底。
母亲回来说与小婶听，小婶说值得去试一试，就象当初七家村大家都不愿意去，这顾虑那顾虑多得很，现在还不是羡慕得人家要死。要改变现状，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
母亲被小婶的话鼓舞，回家跟父亲前思后想了三天，决定把先前家里卖猪的钱拿出来让父亲和爱民叔去一趟野鸭湖。
母亲只所以做这么大的决定，也是觉得这生活没有退路，就得往前走，安于现在这个样子，变不了大样。
我们家有别家不能比的优势就是：现有的地可以交给小婶一个人料理，还有小叔农忙时都可以回家帮忙，季节抢收的时候还可以把大哥叫回来帮几天，家里的地可以完全放心，
孩子的饭食穿衣上学奶奶可以料理，而且完全可以放心，父母两人只要安心在外劳作就可以了。趁现在还不是太老去奋斗几年，再有几年老了干不动了就没有机会了。
父亲的协议签好了，一次签了两年的，具体的内容爱民叔念给他听了，协议拿回来母亲放在箱子里，柳树芽刚刚吐绿俩人就带着衣物干粮出发了，家里空落落的。
小哥放学不怎么出去闹了，总关在他的逍遥居一声不响。
就快要升初中了，作业比平时多起来，小哥外出疯玩的机会少了。
每天早上奶奶都要给我们做早饭，一般是粥和咸菜。但在听说我们要考试的时候就会给早起给我们每人买一根油条二个圆圈面窝，预示一百分。
春华和秋实也能沾到我们的香边吃上。所以他们总问哥哥姐姐你们什么时候考试啊？
我觉得小哥吃也白搭，考一百分那是做春秋大梦，有个六七十就不错了。哪里比得了我，年年都是第一名。
我想说万一小哥考不上，回来去帮父母亲种田，也好减轻他们的压力。
可奶奶不这么想，奶奶就想着小哥考镇中心中学，将来可以住校，每周回来一次，不用这么奔波，将来跟大哥一样考上国家饭碗。
我觉得他考不上，
小哥不说话。但他不少吃，自己的油条吃完了还来吃我的，不害臊。
父亲和母亲轮流每周回来一次拿粮食和蔬菜补给和换季的衣服，讲述一下开荒的进度，
现在大致是每天吃两顿饭，为了节约时间劳动，两顿饭都要吃干饭经得起饿，所以蒸米饭搁的水少，这样蒸出来的米饭有嚼劲扛饿。
太阳升起开始翻土，日落之后再休息，过上了原始人的生活。
可能还忙不过来，必要的时候可以花钱雇一些附近的村民做短工，因为地离村庄比较远，骑自行车还得半日功夫，所以雇人都不太好雇。
他们比以前更加的黑瘦，满脸沧桑，对我的学习比较满意，又从小叔那里听说小哥学习比以前好了，非常的欣慰，夸我们俩个伢懂事。
四月里父亲和母亲有将近十天没有回来拿补给了，奶奶觉得眼皮乱跳，心中七上八下的担心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催着小叔去看看，
星期天小叔带上米菜先搭车后步行了七八里地后找到父母亲所在的地，看到大面积的荷塘种上的莲藕，荷塘边的空地上搭着鸡舍，一群鸡鸭在觅食。到处凌乱不堪，
油毡布点搭的棚里，发现父亲和母亲都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是前些天可能吃了不卫生的东西肠胃不好，没当作是大事，突然就严重了，现在两人都连走路去卫生院的气都没有了，已经要虚脱了，觉得都快要过去了呢？
小叔吓得汗都下来了，拿运东西的斗车将父亲和母亲推到农场的卫生院，挂了吊瓶，俩人感觉好多了，办理好后面几天的治疗手续，小叔也快累瘫了。
亏得奶奶精明，要是在这荒郊野外的出点事都没人知道。
父亲呵呵一笑：老子天生劳碌，要死也是累死在地里，老天不会因病收了我去。
小叔回来笑称父亲和母亲就是历史书上的原始人，除了劳动就没有什么乐趣了，没有小伢们逗乐，没有其他人说话，俩人大眼对小眼，一台收音机就是全部，真是不容易啊！
下学期我就要上二年级了，小哥也该念初中了，托奶奶的福，油条面窝没白吃，放榜那天，小叔带信回来说小哥考上了。母亲还不信，怀疑学校弄错了，说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哥上初一的时候大哥正好分配到这学校教书
，可怜的小哥小学是在小叔的眼皮底下度过的，每一次的罚站，每一次的考砸，都没逃了小叔的说教，就象是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考上初中之后，进了大哥教的班，落入了“白衣秀士”之手，要想干点瞌睡逃课之类的小动作怕是不可能了，
天天在监控之下生活，心中的这个难受就别提了。简直可以用刚出油锅又入火锅来形容，
报完名之后回家他躺在床上，用书盖住脸，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下午。
小哥说他不想在大哥的班上读书，大哥象盯特务似的盯紧他，对他比其他同学严格多了！
然班上没有人知道他俩是亲兄弟，因为相貌气质都关相差太大了，小哥也绝口不提。
小哥说最好能换一个班，但没有人帮他换，除非他自己成绩非常好能去重点班，学校就自动给他调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小哥只能背水一战了，争取期中期末年级前三十名，就可以达到转班的目的。
为此，他放学回家就关进“逍遥居”看书，也不到处蹦哒了。
奶奶和小叔都说他上初中懂事了，知道学习，只有我明白他的动机。
小哥这一用功吧，又有点过了头，他学完初一的课程又觉得不饱，把大哥初二的书翻出来，越看越过瘾，连同初二的又学完了，
中间也有不懂的，但不敢问大哥，因为心虚的缘故，所以跑去问小叔，
小叔说这个伢子脑壳子不笨呀，这么难的题一点就通呀，这样下读书有希望呀！
说起考大学呀，是队长爱民叔心里的一块痛处。
人人都攀比之心，爱民大叔也不是凡人，
经常到大队部或公社开会，听着别的村干部说着村里出了几个人材，还有谁家的伢聪明得很，又是上大学的好苗子，爱民大叔就躲在角落里不往前挤，谁叫咱们没有可炫耀的呢？
同样的还有将军台村的队长，也是干笑着点头附和一下，俩人完会结伴而回，都长噓短叹，闷闷不乐。
但是今年的暑假，人家将军台村一声春雷响铁树开了花，听说一位女伢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这是咱饮马河大队第二个考上北京的大学的伢，
人们都跟吃了兴奋剂似的传递着这个消息，将军台村的人上集采货更是把头抬得高高的，好象是他们自已考上了似的。
而且，将军台村要放电影庆祝，一放就是两场哎，一场是公社送的，一场是学生自家亲戚凑钱送的，两场电影啊，盖过了前两年宋家坡，畅快啊！
而且电影名字预先就传得人尽皆知：《七品芝麻官》和《花为媒》，这都是当下热门的电影，有时候还抢不到放映场次呢！
大人孩子都激动的跟过大年似的，早早回家准备晚饭，好早一点搬凳子去占一个好位置。
傍晚十分，我家里来了几个找大哥的年青人——他的同学，曾经的白衣党们，大哥招呼他们先坐会儿，自己去换件衣服洗个脸就走。
听他们谈话好象这次考上的女伢是大哥他们的同学，而且相约一会儿电影场老同学们见面。
大哥看起来也是很激动的，问同学穿这衣服合适吗？头发梳成这样可以吧？
玉树临风的大哥变得这么的不自信起来，还是头一回见到，
一位哥们催他说：快点快点，搞得跟去相亲似的，这么多讲究？
我和小哥带着春华秋实和小板凳跟在大哥后面出发了，一会功夫他们就把我们几个小萝卜头甩掉了，真不近人情。
电影开场仍然是老套路，大队周支书讲话，内容也是上回的老套路，唯一不同的是结尾不同“现在我们四个小队里就只有高庄还没有考上大学的，高庄的乡民们有在场的，要发奋努力追上，在生产方面比其它小队优秀，在教育上你们也不能输呀！”，
照旧是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电影场上的吵闹。
我暗地里噘起嘴表示不服：如果我大哥不是因为家穷而选择上师范，今年也应该正是考上大学的时候，凭我大哥的脑筋，一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
一时地，我开始憎恨这贫穷来，贫穷耽误人啊！
今天的两场电影都非常的好看，带喜剧色彩，符合当下人们的心理。
自从分了单干以来，生活条件有了改善，人们正卯足劲发家致富，心里似有一股热流在奔淌，有时候想笑，想一群人一起笑，一群人一起哈哈大笑，以释放出内心的激动。
春华和秋实要吃零食，我去给他俩买包小瓜子，
在人群的边缘，我看见大哥和他的白衣党们约七八个站在一起热烈地说着什么，
我还看见了“荷仙姑”，她还是留着齐眉的学生头，穿着白衬衣，兴奋地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我听见一个男生对她说：“你去了北京以后不要把老同学都忘了哦，我们以后去找你你不能说不认识我们哟”，白衣党们都笑了起来。
原来是她考上了大学，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想大哥更替他可惜。
我买完瓜子回去跟小哥说了这些，小哥说白衣秀士确实挺可惜的，我以后可不要这样，一定要去上高中。
我说你上得了么？
小哥说万一我哪一天时来运转吉星高照就翻身了呢？
小哥上初中后变了一个人，放学就进了消遥居不出来，我每次去窥探他都在看书学习。
我说小哥你脑袋瓜开了窍呀!
小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呀
瞎说我怎么没看见。
该看见的时候就看见了，不跟你说了。
小哥期中期末都是年级前十，去重点班是铁板钉钉的事，他有些得意，终于可以逃离“白衣秀士”的魔爪了。
小哥转去重点班把大哥吓了一跳，他也没想到他这个笨脑壳忽然一下子就开了窍，不在自己的班也好，省的看见他吊儿郎当的个样让他心情不爽。
重点班的课程进度比普通班快，说是初二的课其实已经讲到初三的内容了，但是也没难住小哥，一次考试两个年级使用同一张卷子考，小哥竟然比初三的考的还高，
老师一下子注意他了，直接跟初三的课走吧，竟然也跟得上。索性让他跳级了，只是去的普通班，怕他功课吃力。
跳级之后烦恼又来了。
大哥本来教初一的数学，偏偏初三的数学老师突发急病住院动手术了，休养调理得好一段时间，就让大哥代理一段时间，本来可以脱离管控的小哥又落入了大哥的掌心，这不是命么？
这简直是命中注定的呀！
小哥说：我总算是明白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折腾，我只有赶紧地脱离这学校，才能跳出“白衣秀士”的手心。
看看小哥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我已经在小叔的监控下念完小学将来再到大哥的监控下念完初中，呜呼哀哉！太可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