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院门前的甬道两旁杂树丛生,闲草野花遍布,却无人打理。
因为地处实在偏僻,前院骇人的打杀声传到这里时,声势已经弱了一大半,几不可闻。
守门的吴婆子手把着门框,站在斑驳老旧的门槛上,往前院的方向望了望,随即不满的嘟囔一声,又回身坐到了木墩上,闭上眼继续打盹。
整个小院遂就又归于一片沉寂,春风带着暖意阵阵吹来,墙头上的一株野草在风中寂寞的摇曳着。
小院深处偶尔会响起一两声渗人的咳嗽声,那声音急促的仿佛要断气一般,可随即就会被一阵严厉的呵斥声打断。
吴婆子对此充耳不闻,闹的很了,也只是撇撇嘴,叹息一番屋里头那位夫人即将到来的命运。
她终日守着这毫无油水的差事,心里正在烦闷之际,一抬头忽见远处的花径上袅袅娜娜的走来三个人。
打头的是一身丁香色缠枝花对襟褙子,云鬓花颜的梅姨娘,身边陪着是低眉顺眼的嫣红,后面跟着一个小丫头,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往这里走来。
“姨娘,奴婢就….不过去了吧?”
嫣红一脸不自在,捂着胸口犹犹豫豫的说道。
到底是心亏,无颜面见旧主。
“呵呵~”
梅姨娘先是抿嘴娇笑一阵,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旋即转头温温柔柔的说道:
“你怕什么?夫人现在已经是没牙的老虎,活不活得过月底还不好说呢!唉!这以后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了。再说,夫人如今身体有恙,你作为昔日的大丫鬟却一次都不去探望,这不好吧?”
“这…”
嫣红面上更加不好看,蹙着柳叶眉,低头不语。
心中闪过一丝悔意。
这几天她整夜整宿的睡不好觉,周围一有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一闭眼,都是容妈妈,秋菊喋血当场的画面。
那缓缓流淌的血液,尖叫怒骂的呵斥声不断出现在她的梦魇里,让她良心不安,彻夜难眠。
为了心安,昨天她托门子买了香烛黄纸。
夜里一个人悄悄起来,跑到德胜堂的假山后祭奠死去一众姐妹。
“容妈妈,秋菊,你们不要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这些纸钱烧给你们,你们赶紧投胎去吧….”
嫣红惴惴不安的跟着梅姨娘走到伶仃院的门口,吴婆子早就迎了上来,那豁了口的板牙露着风,实在吸睛。
“姨娘怎么过来了…”
“吴妈妈,夫人身体如何了?”
梅姨娘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后一脸担忧的望着院内,焦急的问道。
这幅担忧的模样,当真把吴婆子给怔住了,一脸感叹的回道:
“唉!好像是越来越严重了,大夫人就是脾气不好,不好好喝药,姨娘来了正好,好好劝劝夫人…”
“夫人就是脾气太拗,这良药苦口利于病,不喝药,病又怎么会好呢?唉!我这就去劝劝夫人…”
梅姨娘说着一提裙摆,跨过门槛,就往里面走去。
嫣红咬了咬唇,低着头跟在后面。
她如今已身不由己,只能紧跟着梅姨娘,只盼着赶紧结束这一切,好摆脱奴婢下人的身份,成功当上姨娘。
吴婆子站在门廊下,一脸敬佩的望着梅姨娘袅娜的背影,低声感叹道:
“唉!梅姨娘真是慈悲心肠,这些年在大夫人手下吃了多少苦头,没想到大夫人落难了,第一个来看她的……”
梅姨娘一边走一边打量杂草丛生的小院,听到身后吴婆子的感慨之后嘴角一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嫣红听了直觉的心里一阵恶寒,攥紧了手帕,小心翼翼的亦步亦趋在梅姨娘身后。
三人刚走到门廊下,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声高过一声,好似接不住气似得。
梅姨娘急忙提起裙摆,大步迈过门槛,就听见屏风后有一个丫鬟站在那里尖声呵斥道:
“大夫人,您快消停些吧?昨晚闹腾了一夜还不够吗?奴婢从昨晚到现在一个囵囤觉都没睡好过,现在又闹?您是诚心不让奴婢好过….”
“水…水….我要喝水…咳咳...”
一个虚弱的妇人的声音从里面断断续续的传出来,中途夹杂着令人心悸的咳嗽声。
“喝水?我也要想喝呀!可咱这院子冷冰冰的,一根木炭都没有,我上哪里给你弄水去?”
“咳咳~”
梅姨娘丝帕掩口,咳嗽一声,领着嫣红和丫头绕过屏风,走进卧室。
“呀!奴婢见过梅姨娘。”
屋内的丫鬟一惊,急忙放下手里惩罚下人的竹片,朝着梅姨娘屈膝行礼。
“罢了,你先下去吧!我来伺候夫人…”
梅姨娘说完,冲自家丫鬟递了一个眼色。丫鬟会意,立马上前抓着这名丫鬟的手,笑意盈盈的说道:
“姐姐,我们到外面去!”
说着,顺手就塞了一个荷包到这名丫鬟手里。
这丫头迟疑一下,点点头,又冲着梅姨娘屈膝行了一礼,方才跟着出去了。
梅姨娘待她们走远了,方才笑眯眯的走近床榻,细细打量着床榻上的苏氏。
只见昔日高高在上光彩照人的苏氏名门贵女,这位风光无限大权在握的钟氏宗妇,如今却披头散发孤零零的躺在这布满灰尘,满是污垢的竹床上。
哪里还有一丝当家主母的威风,哪里还有一丝名门贵女的仪态。躺在那里的不过是大势已去,命不久矣的一介老妪。
“姐姐,妹妹来看你了!你觉得怎么样了?唔…哈哈哈…抱歉,妹妹我实在忍不住了,实在是从来没见过姐姐这幅狼狈模样,哈哈…”
梅姨娘走到床榻前,凤目明亮,红唇轻撇,有笑声抑制不住的透过贝齿传出来。
起先梅姨娘还矜持的用丝帕掩口,保持着仪态,笑着笑着却控制不住,许是压抑的太久了,一朝释放,更是放荡无比。
她仰起脖子,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肆意狂妄。
坐在屋外廊檐下的丫头惊疑的站起身来,刚要回去看看动静,却被梅姨娘的丫头一把拉住。
躺在竹床上一脸病容的苏氏见看清楚来人之后,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下支起身体,浑浊的眸子圆睁,怒视着梅姨娘和她身后躲躲闪闪的嫣红,张口怒斥道:
“贱人,是你~是你这个贱人在害我。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对不对?你个恶毒无耻的贱人,你会下地狱的,你会有报应的….”
她早就怀疑梅姨娘了,如今彻底确是了。
她万万没想到梅姨娘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她是从哪里找来那么相似的人来作证?又是如何把跟着自己十几年的心腹嫣红拉过去的?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已命不久矣。
她知道这些天自己被灌了什么药,她作为当家主母她太清楚了。
她只恨没听秋菊的话,枉送了这么多条人命。
容妈妈…秋菊,是我害了你们呀!
苏氏想到这里,双手捂脸,泣不成声,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下来,滴在满是污垢的旧被褥上。
正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讨好的问候声:
“李妈妈,来了。”
“李妈妈…”
屋檐下的两个小丫头也急忙站起身行礼,少顷门帘就被人挑起,一行人走了进来。
“哟?梅姨娘也在这里….”
李嬷嬷满脸春风,脚步轻快的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拎着食盒的小丫头。
“李妈妈这是?给夫人送药吗?”
梅姨娘冲着李老婆子一行礼,丝帕掩唇,笑意盈盈的问道。
“呵呵!老夫人赐下的药,说是最治夫人的病,这不煎好了,老奴赶紧送过来…”
李嬷嬷腰杆甭直,满脸菊花笑的说道。
身边的小丫头放下食盒,从里面取出一个盛满了黑色药汁的白瓷碗,小心翼翼的端过来。
“大夫人,把药喝了吧?”
李嬷嬷走到床头,弯着腰笑意盈盈的说道。
“滚!滚出去…我要见老爷…我要见老爷…”
苏氏手抓被床帮,手背上青筋暴凸,眸子圆睁,迸射着愤恨的火焰,声嘶力竭的呐喊道。
“大夫人,你这是做甚?有病就要吃药,万不可讳疾忌医….”
李嬷嬷拧起眉头,脸色不好看的喝道。
“夫人,李嬷嬷说的不错,您还是赶紧把药吃了吧?”
梅姨娘用丝帕擦拭了一下唇角,一脸关切的劝道。
“滚!你个贱人…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唉!大夫人病情加重了,梅姨娘劳烦你的丫头帮忙,按住大夫人,老奴来灌药…”
李嬷嬷一脸蔑视的扫了一眼强撑在病床上色厉内荏的苏氏,转头冲着梅姨娘语气温婉的笑道。
梅姨娘点点头,并亲自为挽起了袖子,一脸凝重的说道:
“我来帮你!”
……
小翠领着钟子铭小步快跑,直往伶仃院而来。
守门的吴婆子刚要拦阻,猛地瞥见傻子手里拎的朴刀后,吓得一缩脖子,退到门后,一句话噎不敢说。
钟子铭冷漠的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拎着刀径直跨过门槛,直往里面去。
原本在屋檐下斗草的两个小丫鬟也被李嬷嬷唤进去帮忙,屋里几个人各有分工,按腿的按腿,按肩膀的按肩膀,李嬷嬷正一手捏着苏氏的鼻子,一手端着药碗往苏氏嘴里灌。
“呜….”
苏氏奋力挣扎着,死死咬紧牙关,黑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里,被褥上。
“给我掰开大夫人的嘴,老身就不信了,今天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小翠一个箭步窜入屋内,去势太急身子扑到屏风上,目眦欲裂的大声怒吼道。
钟子铭沉着脸,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紧随其后进了内室。
屋里的人齐齐扭回头,见了钟子铭和他手里拎着的朴刀之后,众人齐齐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