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风大伙儿都听过，在村里头这死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中风是死亡的前兆，就算没有立即死，那也一定是半死——不是嘴脸歪斜，就是半身不遂，总之中风了的大半卧床不起，丧失了自理能力，成为家里巨大的拖累。
一听徐氏是中风，徐圆稍稍放松了点儿的心弦立即又紧绷起来。
“郎中，你既然判断出是中风，那一定有法子是不是？”
可惜郎中只是摇头：“这可是中风啊，不是寻常病症，谁能保好的？何况我、我又没有学过这个！”
中风的应对办法有限，一般是针灸、放血。这位土郎中掌握的医理知识仅限于草药，针灸这东西得专门拜师学习穴位，一不小心扎错了救命变送命都有可能，他自然轻易不敢下手。
刚度一劫，又来一难，先还只是以为这些天徐氏是因为饮食太好、吃得太多，导致有些积食，所以刚才一阵呕吐会吐出那么多东西来。可是没想到现在居然还引发了中风。积食尚属小毛病，而这中风，在小小乡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在徐圆急的两眼掉泪、跪在他母亲床前不知所措的时候，旁边凑过来一个身影。
是青青。
青青的面容镇定、平淡，似乎丝毫不为眼下棘手的情况所触动。只见她先用一个枕头将徐氏的脑袋枕高了一些，然后将徐氏的脸向右侧去，调整了一番姿态。徐圆怔怔地看着她这番举动，正要问她要做什么的时候，一星锐利的光芒霎时灼了徐圆的眼。
当他看清楚那是什么，青青已经将针尖刺入徐氏的耳垂。
“青青……”徐圆惊讶地叫出来，“你在做什么？”
青青右手执针，左手两指捏着徐氏的耳垂，挤出来一滴红得近乎发黑的血。
众人也凑过来，一个个都惊得要出声，可过来一看，却发现挤出来的那滴血液颜色不对，又让他们不敢轻易质疑青青。
青青挤完徐氏耳垂上的血滴，徐氏紧皱的眉头陡然一松，口中似乎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徐圆惊喜不已：“诶，我娘有反应了！我娘有反应了！”
徐氏的表情虽然稍转，但是仍旧纠结，显然没有脱离痛苦。嘴角的白沫还在不断地外溢。土郎中这会儿好歹起到了一点作用，连忙撕下几张草纸来给徐氏揩拭，另一边赶紧用一根筷子顶住徐氏的牙齿，以免她咬到自己的舌头。
接下来，青青在徐氏的指尖、膝盖和脚趾的几处地方分别下针，居然都扎破出浓浓黑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地面上汇聚成小小的一片。
村里人何曾见过这场面，一个个惊得大气都不敢出。甚至外面照顾着沈氏的徐丁也忍不住好奇，在门边倚着看。
等了片刻黑血放尽，徐氏脸上的痛苦逐渐退去，唇齿一松，夹在齿间的筷子应声落地。青青开始将徐氏扶正，徐圆又给灌了点儿温水。又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徐氏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口中也发出嗯嗯的声响。
土郎中大为惊异：“好、好了！”
众人自然也是既惊又喜。毕竟中风这种事情在村子里就从来没有治好的先例，青青这些操作他们虽然看不明白，但疗效总是每双眼睛都看得真真切切的！徐圆两眼带泪看着他母亲，徐氏的意识也终于从痛苦中慢慢恢复过来，她扫一眼众人，说：“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徐圆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他扑在徐氏的怀里：“娘！您可吓死我了！”
***
众人都散了，徐圆也没追究沈氏的任何责任。毕竟母亲真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他自己也吓得差点魂飞，自然没那继续追究的心情。
邻舍们陆续离开，其中有信佛的，走的时候还一遍遍地念叨：“菩萨显灵！菩萨显灵！”最有意思的是她们口里念叨着这句，眼睛却不住地去瞧青青。就好似她是那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似的！
郎中结了款项。大概是觉得自己其实没帮上什么忙不好意思，所以走之前他还留下了一张方子，叮嘱徐圆每日照方抓药，调理徐氏的身体。徐圆自然称谢，但等郎中走后，他便立即拿着这张单子给青青过目。今天发生的事情又乱又精彩，青青连番的表现实在出人意料。徐圆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得：青青一定能看明白这方子上写的是什么，她说好便这方子便是好，说不好那就一定是不好。
果真，青青看了一眼方子，便提笔改了两处地方，增减了一两味药材，再还给徐圆。
此时徐圆的脸上已经不是惊讶，而是崇拜了：“青青，没想到……你居然还懂医术！天呐，你居然还会写字！”
面对徐圆的感慨，青青眨巴着大大的眼睛，似乎也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医术、会写字。然而半晌她始终还是回了那么一句——“我也不知道。”
青青懂医术、会写字，自然是多年前趴在那株大柳树上，跟儒生、跟和尚们学的。写字这事儿好理解，毕竟儒生们呆了那么多年，每天看他们吟诗作赋、推敲文章，青青自然也就有了识字的功底。至于行医，虽然那破旧院落里没有住过专门的医生，青青却从另一群人那里学到了医术——还是那些和尚。
没错，青青就是那时候跟和尚们学的医术。当时和尚们把院落改造成寺庙后，接下去的首要任务就是招揽信徒、让普通民众皈依佛法。和尚们想到的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行医问诊。当时院墙的一边全部给种植上了各种花木，青青还因为花木之下丰富的蚯蚓而颇为受益。其实那些花木都是药用植物。只要有病人来，寺里给免费看完诊，药物也尽量从那些花木里取现成的。青青就是那样不知不觉习得了各种医药知识，什么白术止泻，党参养气，乌药止痛，门冬散火，潜移默化地浸润到她的脑海里。
至于中风的下针医治之法，则是有一次寺院附近的老人中风，被一群晚辈急火火地送进了寺院。碰到这等最急最险之症，寺里派了最有经验的和尚亲自施针。青青当时刚好在屋檐下的水槽里，所以离得特别近，看得特别清楚。如何扎针、何处落针、针入几分为宜……她因为心里稀奇：这到底是在做什么？！所以记得分外牢固。施针之后，患者果然转醒。一家人欢天喜地，一个孙儿还当即表示愿意剃度，从此皈依佛门，以答谢佛祖拯救之恩……
这些记忆都很久远了，青青自然记不清楚。但那些药理医法，却铭刻在心。如果不是今天碰到这样的险境，她大概也无法唤醒这一层印象。而如今既然已经唤起印象，那便一发不可收拾——
多谢当日目睹一切的邻舍们的帮助，青青会医善药的名声已经远远地传了出去。非但家里的徐氏已经早早恢复了过来，村内但凡有个身体不适、寒暖不调的，都会送到青青这边来看上一眼。寻常人家寻常病，青青守着那寺庙看了和尚们行医十好几年的，村里人头疼脑热这等小小麻烦自然不在话下。而就算有些根深蒂固、病入骨髓的，青青治疗不好，但依她的方子好好调养总可以保住不至于太恶化。
甚至隔壁的沈氏，不是因为怀上了孩子，所以对自己的身体分外当心么？她自然是不好意思、也不屑于到这边来寻求帮忙。但徐丁没那么些芥蒂和成见，他兴冲冲地总是跑这边来请青青去给他娘子看诊，青青自然根据实际需要认认真真地开方、抓药，没有半点私心邪念。
徐丁按青青方子调出浓浓的汤药端到面前来，沈氏原本是不准备喝的，甚至还准备伸手打掉。然而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她肚皮上忽然感到一阵悸动。她问过村里头的长辈，按说这月份胎儿应该还长不出手脚来。只是那一瞬间的感触十分真实，以至于让沈氏笃定那一定是她的孩子在跟她对话。沈氏便想：是不是孩子在说，喝吧，娘亲，为了我，你好歹喝下一口，哪怕就一口……
沈氏便不再跟那碗汤药作对了，从徐丁的手中接过来，一饮而尽。
自从徐圆发现了青青治病救人的本事，两人的分工也开始发生改变——徐圆家里的野味已经够多的了，何况附近几个山林都跑遍，小动物光是听见青青的脚步声就会尽可能躲远，这让捕猎也就变得更为困难。于是徐圆开始让青青呆在家里，以免有病人上门需要接待。另一方面他自己入山，一来为了磨炼捕蛇技艺，二来也是为了采药——除了野味的买卖之外，徐圆开辟了新的生意：青青给人看诊免费，药材的话如果不愿意自己去山里头采，那就买徐圆这里现成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