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叔公去世了。
孤家寡人的叔公年有八十二,膝下也没有子女,平日里孤零零的住在他那座民国风味的、古旧的老房子里,无声无息的,也不与村里的人往来。
这一次的去世也是符合他个人的人设——他感到自己即将死去,就让自己唯一朝夕相处的亲人——一只看似凶猛,实则温驯的大黄狗,“柳絮”,去通知自己的乡邻们。
为了不让乡邻感到恐惧,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等到了村里的干部前来,留下了简短的遗言,才神色安详地长眠,与这冰冷、或许也有色彩的人世告辞。
在城里工作的李乡愚,作为他最亲近的血亲之一,自然有义务为他抬棺——这个名词是本地的习俗,若是一人死去后没有血亲抬棺,阎王爷是不收的。好在马上就是劳动节了,李乡愚为自己申请了长达七天的假期。
坐着客车回到乡里,一切都好像物是人非了。小时候相好的、小乡愚曾不忘的邻家女孩儿,如今早已成了他人妇,再见面时让人唏嘘。
自从父亲死去,母亲改嫁到城里后,自己已经有十三年没有回到老家了。小时候的事情,往往带有温馨、甜蜜的色彩,所有往事,也只能在母亲的回忆里显出清晰的画面。
据母亲说,父亲祖上是本地的大户,族里占有这个小镇上接近八分之一的田地,在前朝甚至还出过几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只是后来经历了风雨的吹打,宗族散去,就连小家也维持得艰难。
不过随着父亲的长大,和大环境的改善,一切都渐渐好起来了。虽然在母亲的回忆里,她和父亲过的,都是些苦日子。
叔公也是经历那个时代的苦命人。不过他素有威望,又没有牵挂,最终只是家财散尽,仍还保存了有用之身。随着春风的到来,了无牵挂的叔公也吃上了五保户,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回到村里,李乡愚发现自家的老宅还在,心中自然也是带着怀念和感激。
当年母亲是把它半卖半送给村里的。因为这间老宅有一定的时代气息,所以村里人对它保管还是很好的,如今,随着思想的解放和农村的发展,它被改造成了农家乐,作为村民们赚钱的招牌。
而在自家老宅不远处,就是被白色装饰得庄严肃穆的叔公家了。
时代变了啊。叔公作为五保户,感受到了时代的春风,他的丧事是村里一手操办的。村里甚至大办了白喜事,宴请了乡里许多人家,请了一班戏台子“咿呀咿呀”的唱戏。
一旁接着人的大学生村官也对李乡愚感慨:“看来老爷子是真的得民望啊。瞧这些落泪的人,有许多是真心实意的为老爷子开心呢。”
人生八九十,无病无痛的去,已经可以算是喜丧了,李乡愚心中自然也为叔公感到开心,口中应答着:“是啊。叔公可是那个年代村里最好的医生,不知道救治了多少人,接生了多少孩子呢。而且叔公可是那个年代难得的读书人,我的名字就是叔公起的,怎样,是不是与众不同啊?”
“哈哈,是啊,你的名字确实鹤立鸡群啊。”回想着村里和李乡愚同辈的年轻人们的名字,大学生村官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也就是叔公了,读过不知多少书,小时候我就经常被我老爸逼着去叔公那里学练字,学读书——呵,好家伙,读书练字没学着,叔公倒是教了我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现在想来,还是挺有趣的。”
“老人家也是富有童心的啊。”大学生村官也点头奉承道,“老人家是不是把他那手妙手回春的医术教你了?”
“叔公那时候都六十有六了,想来是该留下衣钵传人了——我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对于守旧的村里人来说,手艺传男不传女,而传自己族里的男丁又胜过传给外人。”李乡愚唏嘘道,“不过叔公还是选择把那手艺带到坟墓里去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这老人家的手艺可是我们神州文明的瑰宝啊,就此消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损失。”
李乡愚眨眨眼睛,没有接话。
心里想的是,叔公也有自己的想法吧。叔公相信“命数”一词,一直念叨着自己属于“天煞孤星”,不宜和其他人亲近。所以毕生也没有婚娶,生子。当年和小乡愚亲近,也是因为他说自己的命数是“命数祥和渊如海,风浪不起无灾劫”。
虽然命数从科学角度是无稽之谈,叔公也因为相信命数而一生伶仃,让人同情。但斯人已逝,李乡愚还是念着回忆里,花白胡子,笑容慈祥,活赛神仙的叔公的好,在心里为叔公的选择默默支持和祝福。
“还是多谢你千辛万苦地找到我的联系方式,通知到我——叔公肯定是希望,有亲人能为他抬馆的。”李乡愚抬了抬眼镜,平静中带着怀念的说道,“我对叔公是很有感情的。叔公出丧是什么时候?”
“老人家出丧就在明天,明天下午两点。昨天、今天、明天连办三天的白喜事,也请了一班戏班子让村里人同乐——不管怎么说,老人家都是喜丧啊。”大学生村官充满激情地回答。
“好,谢谢。”李乡愚点头,“那我就过去祭拜叔公了。村里事儿多,您去忙吧。”
“哪儿呀,都是些鸡毛碎皮的小事儿。”大学生村官不好意思的摸摸头,“那行,你先去祭拜老人家吧。”
不过,反身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叫住了李乡愚,快嘴地说:“哎呦,看我这记性。还有几件事儿啊,要和你说。”
“什么事情?”
“一啊,就是村里给你安排好住宿了,花姐——就是一直叫你‘鱼蛋’的那位,说你家的老房子就是那边那间农家乐,所以啊,就给你安排上了。”
“哦——那替我谢谢梨花姐了。”李乡愚回想了一下,会叫自己“鱼蛋”的应该是白梨花——一位年长自己五岁、性格刚强的大姐姐,孩子王。记忆里,小乡愚还是挺怕她的,甚至是有点记恨——不过现在嘛,诗人说的好,“那过去了的,终会成为永远的怀念。”
“二是,老人家还留下了点东西,指名道姓要给你——”
“这可不必了。叔公过的清苦,也不会留下什么钱财,余下的就交给村里吧。这么多年了,全靠国家养着叔公,我这亲人反而是不管不问,讯息全无,收下叔公的遗产,问心有愧啊。”
“不是钱,不是钱。”大学生村官连连摆手,“是几本古书,我看啊,是能上非物质遗产的那种。你等会下班之前来村里拿,可不要忘记了。”
“哦?”李乡愚略有诧异,不过,既然是古书,那真有可能是叔公的精神遗产,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关门徒弟确实有义务继承。于是李乡愚便满口应下了。
在叔公的白事上,李乡愚作为半个主人,接待着很多曾认识,或者不曾认识的人。他们一个个都夸李乡愚精神,夸老大夫孤寡一生,仍不计回报的为乡民们付出。所以,临走了还有幸能得到亲人的抬棺,就是一生好事的回报,应得的福分。
对于这样的夸赞,李乡愚自然也是为叔公感到开心。
吃过午饭,闲逛了经过新农村建设而大变的村庄,和记忆中的那座昏黄、古旧、温馨的村庄做对照,就当作是春日里的踏青也好。
不过正事李乡愚也不会忘记。日头刚斜照到马路上,李乡愚就踏进了村里的办公楼。
长相俊秀的大学生村官听到同事们的提醒,从堆满文档的案牍抬起头来,调侃道:“李先生,这么急着来取老先生留给你的那几本古书啊。看来你和老先生的感情,真是血浓于水啊。”
“是啊。”李乡愚倒是坦荡,话说李乡愚也不是有心机的人,“村子变化好多,过去的没有多少存留,我也没有什么可缅怀的,人是要往前看的嘛。所以就顺路来这里取书了,嗯,是你桌子角上这几本吗?”
李乡愚手指点着的地方,有四本堆叠在一起,纸页已经枯黄的线装书。最顶上的封面上,还有几个毛笔留下的暗红色的繁体字,应该是书名。它们一下子就把李乡愚的视线攥过去了。
“是的。”大学生村官郑重的把四本故事摞在李乡愚手上,“还请李先生签个字,我们好留作档案。”
“哟,这么正规。”李乡愚倒是很惊奇。
“那我先去住处休息了。”李乡愚签完字,迫不及待的说。
“好,李先生,您慢走。”
到了住处,李乡愚发现老屋虽然外表还是老样子,内在却已面目全非,果然已经和记忆中没有一丝重叠了,又是感慨又是轻松的叹了口气,然后登登登上了二楼。二楼已经被改造成了三四个客房,供应到乡野里踏青的游客休憩。
坐在自己的房间内,李乡愚把四本古书轻轻的放在桌子上,一摞摊开。叔公留下的这几本书,到底有什么内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