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眼突然黑了一下,没有了太阳,只几秒钟,又一切恢复了正常。我去约二嫂,二嫂以为我是装的,她不以为然地撇了嘴说我啥时候学会了娇气。我不服气,只在心里。
“其实,你这种小毛病真的不算啥子。”她终于承认了。“你看人家小敏那才叫个坚强。”
“咋个回事?”我开始打量着二嫂。
二嫂不是那种很漂亮的女人,但她的身材出奇的好,柳腰细枝的婀娜。她的眼晴虽经不起推敲,但绝对水汪汪的有神。神韵中蕴含着我想像的美妙,正是这种美妙牵引着她的心灵,能让她在大小事,或不同人的交涉中胜人一筹。
二嫂注意到我在打量她,用手打了我一下说:“憨啦?”
我笑笑,然后推着自行车去看小敏,并说着小敏的事。二嫂的自行车靠左边走,我靠右边。我提醒她应靠右边走,她车把一转差点撞上了我,她正说小敏的事。说大嫂一直住在那儿照顾她,我听着受着二嫂的感染感动着。二嫂说在小敏月子前,她们都各不搭理各。
“为啥子?”我问。
“你少打岔,我跟你说的小敏月子的那个晚上。”
晚上……我忽然想起大嫂和二嫂之间的矛盾,犹如早上的露水经不起太阳的。可她们现在……
“你在听吗?”二嫂问。
我点点头。
那天晚上,小敏要月子,肚子疼得死去活来,大骂四尖子害了她。四尖子心疼得恨不得自己是个女人,可是他不是。二嫂说,小敏送医院,把双方的亲属们都请到了,问题是小敏有前科……有犯罪前科?我笑。想起了前几天公安局逮的那个强奸犯,强奸了一个寡妇,有人指证他们属通奸,可那“强奸犯”经不住审讯,供出曾强奸了已隐姓埋名的少女,这就撞上了前科。
二嫂继续说。
初秋的夜,不冷不热的适怡。医院里的产房门口人流骚动,每个人都守在那儿,焦虑的期待着那个瓜熟蒂落婴儿的哭声。可小敏娘家的姐姐、嫂子和姑姑,因听不到那声啼哭,她们要求剖腹,要是出了人命,她们要上告。
“告吧!随便你们。”二杆子接了一句。
本来剖腹与顺产都得听医生的,不是哪一个人能决定的。她们只是在想一个孩子一条命,不知哪个孩子送娘命。所以小敏的嫂子火了,指责着二杆子:“你是谁?算老几?”
大别子上去拦,因为头一直别着成了习惯,女人们看着认为这是一种不服气,于是,她们的手指纷纷指向大别子。
二杆子说:“你们想咋,想打架?”
“我看谁敢动我一根指头,我就让他不得好死。”小敏的姑姑哭着坐在地上说。
另外几个女人凑上去撕扯着大别子、二杆子,把他俩团团围在中间。大嫂分开女人扯扯拉拉扯出了大别子,然后走出医院一头扎进夜色里。只有二杆子迎着一群“杨家女将”左右招架着,唱一出《十二寡妇征东》。
他们正扭打,从楼上下来的医生说:“你们都给我滚,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要打你们回去打,打死谁,谁抵命。”人们哄然散去。
忽然“哇”地一声,孩子落地了,人们蜂捅着挤在门口。产房门打开医生说生的是一个男孩。只是产妇因情绪波动引起血压不正常而昏迷,正在抢救。又有护士出来说产妇醒来,一切正常。
所有人都出了一口气。
大嫂气喘嘘嘘地随着高跟鞋的节奏声跑来,后面跟着两个警察,警察说:“谁在这闹事儿,走吧!到派出所说去。”
二杆子往墙根儿下溜,早被警察盯住了。“你,往哪儿跑?”
……
二嫂说到这儿,有了委屈。我却觉得没意义。因为小敏列入亲属的名单里没有我和三憨子,我这才想起三憨子生气的原因。
二嫂说就在那个晚上,婆婆在家折腾了一夜,烧香拜佛。还把所有的柜子门,箱子盖都打开。另外堂屋门也大开着。
我问:“这是咋子?”
二嫂说这是迎“观音送子。”
“哦!不对,我生大浩和小阳的时候,婆婆可没这个样。”
二嫂说:“那有啥希奇的,婆婆对谁好,就抬举谁。”忽然,她一愣神儿,车把一歪倒在了地上。
小敏的身体很虚弱,娇贵的身子需要补养和调理,床头柜上摆满了什么黑糖,点心,芝麻糊,维维豆奶,在我眼里是应有尽有。我进门时,小敏指了指地方让我坐,就一直和大嫂二嫂坐在那儿舌嚼着她的苦楚。四尖子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补充说明。我坐在离她们距离之外的木凳上有点冷,我走出去,她们谁也没在意。
我走进内科门诊,这只是一个镇卫生院,仅限于农村常见病,或急救措施。医生问明我的病因,我看到医生的脸色稳定不住的变化,我知道这应该不是啥大的毛病,应该属于疑难杂症吧!
医生的回答是到大医院做个脑CT。
“得多少钱?”我问。
医生的眼睛浑浊着说:“四百。”
“啊!”我的眼睛如医生的眼睛一样浑浊。
我走出来,进去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医生眼睛一下子就明亮起来。而我眼睛的明亮还是在走进产房的情景,一下子撞到了神经的中枢,我感觉不再需要脑CT了,物质性的放射是小敏端着一碗肉丝汤面,很热很香,大嫂和二嫂的脸背对着门口,手里都拿着油炸馍在吃。四尖子用热水搓着手,肥皂沫漂在脸盆里,婴儿闭着眼沉浸在人之初的享受中。
我慢慢退出去,感觉天在下雨,我用手抹把脸悄然走在路上。路上依然是人行的道儿,有步走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拉着板车架着货物走的,他们中间参差着汽车、小轿车。小轿车后面却走来一辆称之为“兔狗子”的农用手扶拖拉机,有八匹马力的,有十匹马力的,也有十二马力的,统称为与汽车之类称不上等级的车。车上坐差不多十几个人。我的眼睛一亮,那十几个人的身份和路上人的身份有所区别。一辆轿车超过他们时,我不得不翻身下了自行车,站在那儿让他们过。而那特殊身份的“兔狗子”上有一个招牌“上访车”。
这样的车穿过乡镇,再走进繁华的市区,没人阻拦,是没人敢阻拦。交警见了摆摆手意思是赶快走,惹不起,免得在这里影响市容。他们的离去,如放走一个瘟神。他们哪儿都不去,一直开往市府大院,市府大院他们自然是进不去。他们会在市府门口拦住进出的豪华轿车,这是他们选定的目标。要么能碰上市委书记,要么市长,常务委员也行,最好能说话算数的。把他们在乡镇上解决不了的事儿摆出来,领导们若不领账,他们不怕,来时带来御寒的工具——被子、充饥的粮食,还有烧火的锅及柴禾。几块砖头支在大门口,袅袅的炊烟飘在繁华的市区内,日夜操持百姓生计的家门口,一场持久战战无不胜。
写着“上访车”的车从我眼前走去,又有同样的车横着一幅标语:“铲除恶霸见青天”从后面跟来,咋一看见恶霸二字,就能想象着《红色娘子军》中的南霸天,《洪湖赤卫队》的彭霸天,一副青面獠牙、横行着如螃蟹那样的人物,狰狞着吓人。
上访的事已成气候,屡见不鲜。常常因为提留的数量一年年增长,由开始包产到户的四十元增加到一百元,到现在的一百五十元还说要增加到二百元。有的村,整个村的百姓罢工,种田不交款,或许诸如梁霸河的名字来历,他承包百十亩的堰塘,每年所交的承包费是多少?哪儿去了?这就融入了恶霸的含义了。
二杆子的事也不例外,他是会计,常走水路没有不打湿鞋的。
想这些时,车子拐了个弯下道坡,是一段土路通向我的家。土路与公路交叉的一角平坦着呈一个椭圆形,是我们的稻场。靠着公路的土坎堆了一堆麦杆。我捏着车闸将要下去,却瞅见麦杆垛那儿站着一个姑娘,样子好看显出些忧伤,忧伤中不失一种内在气质。我好奇的翻身下了车子,那姑娘惊异地向我走来。
她问:“大姐,打听个人。”
“谁呀?”我打量着她。
姑娘有了犹豫,决策着问与不问,显然她有了后悔,我把车子扎在那儿问:“姑娘,有啥难事?”
她一听,鼻子一酸哭了。好半天才忍住哭,她拿眼睛审视着我,最后下了决心才说:“我说了,你不会骂我吧!”
我凭啥子骂你,无冤无仇的,我说。
“你知道瑞海在哪儿住吧?”她的手指着我家的方向。
我打量着姑娘,好像哪个环节里被人描述过?我的敏感应该明白某些情节的问题。我说:“你们是亲戚?”
姑娘有了欣慰说:“不是,你……”
我说我是他的弟媳妇,有啥事能跟我说吗?
姑娘就哭,哭得很伤心,但她没说为啥子哭。她让我转个弯,叫二杆子出来。这事我能办到,只是我不想理他,他那副德性看不起人。我把事实真相说给二杆子,二杆子沉默不语,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伍拾块钱,让我给那姑娘。
我说:“还是你自己去吧,那姑娘哭得伤心。”
“好,好,好。”他让步了,但他要我跟他一起去,他也有着害怕缠不清的事儿。
二杆子把钱递给姑娘,姑娘不接,他们站在那儿说话,说啥子我离他们远点,不想偷听。姑娘一直哭,哭着哭着竟扑到他怀里,二杆子左右前后张望,取舍不定的痛苦。姑娘的双手抱住他,唯恐失去的害怕。公路上有来来往往的人,二杆子犹豫了,当他顾及到我的存在时,他双手猛地一推,那姑娘被推得踉跄着摔倒在地,头埋在腿下哭得很伤心。二杆子愣了一下不自觉地用手去扶那姑娘,姑娘一甩手自己站了起来。目光中原有的乞求现在成了愤怒,眼睛一直盯着他,用手抹把脸努力地昂起头。我看到二杆子把那张面额伍拾块钱递去,姑娘拿在手里看着,然后撕个粉碎,朝二杆子扔去。无数个花花绿绿点成了无数个精灵伏在他的脸上,他拼命地用手拂去,在他清醒过来时,姑娘已经走了。
二杆子也走了,与姑娘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