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把我寄给她的小说给退了回来。上面横杠竖杠标上了修改过的句子和错别字。红色的笔流畅着字体的娟秀。她再次告诉我做文如做人。劝说我做人不能太狭隘,狭隘跳不出自我的圈子,文章同样要跳出自我。要有一个高度的视野去看人看事,这才是小说的最高境界。我琢磨着姑姑的话觉得对,又觉得不全对,如果她处在我这样的环境,她会怎样?我继续读着姑姑的来信。
“丫头,你一定认为我所说的话不太实际,如果……退一步说,如果我也和你一样的自我,那么,我就和你与你母亲不存在着来往的关系,不可能有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姑姑,你为啥要对我好’。你好好想想,对与不对全取于你的心态。”
心态,我有点吃惊,向来我的心态就与人不同,另类的另类。没有人相信我能干一件正事儿。如果发了一篇文章,他们说这算本事?有本事挣钱盖楼房才算本事。
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便全盘倒给了三憨子让他评评道理,我越来越爱把心事说给他。
三憨子说:“谁愿意咋说就咋说,你愿咋做就咋做。”
“唉,说等于白说。”
“事实如此嘛,猪嘴扎得住,人嘴扎着住吗?只要我相信你就行了。”
我张大了嘴,心里暖暖的。三憨子又和我说起二杆子的事,说不让谁说,是脓疮总有出头的时候。二杆子招谁惹谁了,吃辣萝卜操淡心。三憨子说着眼睛在瞅着我。
“心态问题。”我重复着姑姑的话,三憨子的话明显的有着偏执。
上回四尖子对我说,村里的人除了山柱的一家和我们一大家子的兄弟七人,另外的三户老弱病残的人,其余的三十多户人都团结在以文海叔为核心的队伍里,在馆子里每人吃了一碗大碗面,然后他们按照他们的实施方案全面出动进攻二杆子,到镇上把签了一百多个人名的上访信递上去。一时间手扶拖拉机、农用蹦蹦车和几十个人把个镇政府围住,要求的目的要政府接待,并达成一致的协议,怎样的协议?我们不晓得。
三憨子愤愤地说:“那些人贱,文海叔让他们吃屎,他们就恁听话的吃屎,真是……”三憨子语无伦次。
未必是那样,我反驳就算没文海叔房地基的事,他二杆子早晚还是要出事的,只不过以前群龙无首,现在有了头儿一拍即合。我点出三憨子的要点,是脓疮总有出头的时候。三憨子听着有了无处发泄的痛苦,他垂头想想匝着嘴埋怨二杆子,不该转手文海叔的房地基。
“简直扫帚星,扫帚星。”他把放在门口的扫帚一脚踢到门外。三憨子的言行出乎我的意外,他从来都像父母那样处处护着二杆子。尤其在我面前。他忽然用手拍了拍头说应验了一个人的话。
我问:“谁?啥样的话?”
他说他的舅老表,一个懂点风水的半个先生。他说半个,我笑,他不笑。他说其实就是个半卦子,不全精通。不精通之处有了精通算出二杆子有七八年官运。
我问:“二杆子几年了。”
“七年半,九三年春开始当的会计。”
这能说明啥子?不过有些时候也确实邪乎,听人说孙家湾有个老爷子,他的儿子媳妇不管他推他在门外,至于为啥子,清官难断家务事。老爷子一直靠他的闺女养活。一个夏天严热的晌午,老爷子突然卷着凉席坐在村外的树荫处。人们问咋回事?老爷子哭,他说他等会就要走了。她的闺女笑问他上那儿?他只哭不说,哭着哭着就一口气不来了。有些时候一些事不是绝对的。我压根就没想到四尖子能拿出五百块钱,瑞仔也会从油匠那借来一千五百块钱帮我们渡过难关。所以我没有理由否认绝对和不绝对。
大浩从医院回来,性格比以前更古怪。见事不顺意就发脾气,尽管他明白他的态度试着去克服,但总是因为心情问题而失败。我对三憨子说别跟儿子计较,有病人本身就不正常。
中药一天三遍的熬,每一天服。浓郁的苦味色如红糖,喝在嘴里苦涩的苦。几块砖支在房门外,上面横着两根铁棍儿,药罐放在上面。火烧的过程,大火慢火熬到药滚几遍。大浩蹲在地上,一边续柴,一边就着火的温度烤红他的脸。几个月日复一日的煎药,当他支撑不住时,他手扯着头发,仿佛要扯破头皮。公路上时常有鞭炮声在响,天堂末班车放着低沉哀号的曲子,一路朝冷水走去。大浩惊愕地站在那儿,看着末班车过去,重新蹲在地上熬着药罐里的药。
公路上突然停下几辆车,从车上下来一队人模人样的人,然后朝村里走去。我觉得奇怪,又有啥事儿了?大浩也看到了,他的情绪好多了,视线的转移对于他应该是件好事。
“妈,你是不是也认为我二伯该查了。”
“查啥子?”我一时转不过弯儿。
“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大浩生气了,我确实被他说蒙了,他缓了缓口气说,“查我二伯的账。”
“噢。”我明白了。“是公路上的那些人吗?”
“你真笨。”大浩终于不耐烦了。“跟你说话真累。”
我不敢再言声,看着他把熬好的药汁倒在碗里,红澄澄的药汁热气腾腾,闻着药味就知道它苦。我不敢再惹他生气,情绪的好坏是病的关键,这一点我不含糊。含糊的是对二杆子查账的事不开窍,开窍的时候,三憨子回来吃饭,他把有关二杆子的信息挂在脸上,我看到了。
他脸色铁青,本来圆的太阳一下子就成了长的太阳。有人说人在笑的时候太阳是圆的。人在怒的时候,太阳是长的,这话有点意思。我知道三憨子脸太长太长的原因所在,因为二杆子的事困扰着他。
我说:“他不是查过一次了吗?咋还抓着不放?”
“你咋就不开窍,如果二杆子真是清白无辜的能让人忧吗?”三憨子的语气稀软着,没有挺拔的底气。
这本来是事实,但我还是吃了一惊地问:“能有别的办法吗?”
“有屁办法。以前来查账,他事先请人把账做好,这回查账的人来得突然。”
“那山柱和他一样吗?”我问。
三憨子说:“那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是管不了,可他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二杆子也承认过的。我们正说着周婶儿蹦进屋来,她脸上冷冰冰的严肃。我想是不是安德叔病了,好几天没见安德叔出来走动的身影。我正琢磨时,周婶儿的表情流淌着初春的温暖。说:“你安德叔病了。”
果不出我所料。
她又说:“他让我对你们说……”
我和三憨子睁大眼听着,她却又不说了,我和三憨子只好等着她说。终于周婶儿轻张开了嘴脸上露出年老女人的风霜,说二杆子的事,安德叔建议三憨子出面说道一下文海叔,一些伤不到祖坟败不了风水的事,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惹大了对谁都不好。
三憨子瞪着眼手指着自己说:“我?能行吗?”
“只有你,行不行,尽到你的责任,一辈子都不后悔。”周婶儿安慰着。
周婶儿的话是一剂药,我尽快把文海叔那三百块钱还上。以免落下把柄让他大做文章。我把钱还上走出来时,文海叔说话了:“如果再需要钱的时候言一声,没多的,也有少的。”
我站在那儿想回头道谢,又没敢回头,一根刺卡在嗓子里吐不出咽不下,眼中涩涩的。
大别子和四尖子吵了起来,他们躲在屋里吵,用门关着声音。后来关不住了,因为他们激动声音夺门而出。有人站在那儿听,他们干脆不再躲,也不再隐瞒,他们站在光天化日下说钱的事。大别子为四尖子贷款担保的钱,期限刻不容缓的到了,可四尖子还不上。他央求着大别子缓几天,大别子也答应,答应归答应,不属于他个人的事。信用的银行不买他们的账。首先的措施是扣押大别子的手扶拖拉机,破例没封他们的门,因为贷款的数目不大,只有两千块。四尖子又骗了我们一回,他说大别子替他担保贷了相当数目的钱。这不碍事,反正我又没帮他贷款,三憨子侥幸着。
我对三憨子说:“人们都说二杆子犯众怒,四尖子不要脸。”
“他们那不叫犯众怒,也不叫不要脸。”三憨子袒护着说他们身不由己,并拿眼瞅着我,极大的不满意。
早上,天不太好。昨晚上天气预报说今天多云转阴天,明天阴有小雨。我正打扫院子,文海叔从这儿路过,三憨子喊他坐一会儿。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早上起来三憨子还说一定要找文海叔,要不事成了空。
文海叔早有防备,他左右前后望个人,他害怕三憨子动了怒他吃亏。却望不见个人,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屋。我站在门口迎着他,一丝笑容露出礼节性的友好,并挪过一把重新钉好的椅子给他让坐。文海叔坐在那儿,与三憨子对面,面临着谈判的紧张,事实有着谈判的性质。
三憨子抽着烟,递给文海叔一根,文海叔没接他说不会。事实他是不会,三憨子多此一举。三憨子猛吸两口,如喝酒人一样抽两口壮壮胆,提提神。三憨子没说文海叔告状的事,而是从二杆子当会计的过程说起,说到深情处,他问文海叔:“二杆子对你没一丁点儿好处吗?”
文海叔没回答。
我倒觉得文海叔不是不回答,只是他心里矛盾着。对于牵扯着他神经的痛和三憨子“善意”的说道,他无法拒绝,于是沉默着。沉默即不违反事实规律,也不暴露自己的心态,但我还是感觉到他的窘态——心虚。因为他的过分?或是因为二杆子的过分?我趁机说千年不坏的家门,我还没说出家门好的事实依据,三憨子抢过了话茬。
他说:“文海叔,你掰指头算算,二杆子对你做的好事还少吗?你二五拖拉机的平价柴油与高价柴油,中间差价是钱吧?你说你承包堰塘的几年里,你出过一分钱吗?这都不算,就你的提留每年都得一千多到二千吧?你从义务工、七谷八杂的名目中扣除,你说你吃亏吗?”
文海叔哑口不言。
有人晃动在门外,晃动之后躲在院墙边上。文海叔忽然仰起头有了辨论,却又辨论不出可靠理由。或许他心里有了动摇,只是还犹豫着。门外的人惊动了狗狂叫起来,我们三个都探出头望,小奶奶的小儿子三儿从门前晃悠着,头别着朝屋里张望。这并不偶然,但也非正常。我们说话的声音不是蚊虫仅限在屋内。我看到文海叔默不作声,却显得有些局促,三儿故意把他的身影暴露在我们的视线里,文海叔有了话说。
“如果不是他欺人太甚,我也不会狗急跳墙。”文海叔望了望门外说。
我知道文海叔话说得实在,也颇有含义。我忽然想起三儿的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我对文海叔说起,文海叔并不惊讶,他说他晓得。
我趁机补充一句:“他是个好东西吗?”
文海叔不搭我的话,他另有话说:“他二杆子不侵犯我的人权,我也不会找他的事。”
“人权,啥人权?”三憨子反问。
“他霸占我的宅基地,那不叫人权?”文海叔毫不退让。
我明白了,文海叔的言行一定受高人指点,这个高人是谁?我和三憨子现在还不能讨论,而文海叔也不会说。文海叔又回到三儿的问题说好东西坏东西,他本身不是个东西,是个人。好与坏的概念分明,没有证据是很难证明的。如果说三儿是个好东西,很难有定义插进我心里,三儿坏东西的丑恶已有人在描述中定了形。某个夏天烤烟的时候,三儿溜进一户人家,企图调戏那家才娶过门的新媳妇,只是强奸未遂。虽然风声堵得滴水不漏,但还是有人捅了出来。
三儿的出现,使刚刚有了动摇的文海叔夹紧了尾巴。看来我们的油盐唾沫白费了。三憨子做最后的努力说:“人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就算查出二杆子有问题,下台了,对你有啥好处?”
“我高兴,我赢了,胜利了。”文海叔不无得意。
三憨子气得脸上没有了颜色,只是他强忍着怒气。我想谈判到此结束了,其结果是不可收拾的。气氛一下子变冷了,我们都感到为难了,四尖子却哼着曲儿进来,兴奋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才发现文海叔在这儿。
三憨子发着脾气吼着四尖子:“起来,你给我站起来。”
四尖子莫名其妙地站起来,用手拍打着屁股嘀咕着:“你这人神经了你?”
文海叔站起来要走,他说还有事。
三憨子平静了许多,他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要文海叔想想我们所说的话,文海叔答应考虑考虑。
文海叔走出去,四尖子伸出胳膊和拳头照着文海叔的背影击去,有着发泄的快感。
三憨子说:“你又有事?”
“嗨,你猜对了,帮我搬东西去。”
“你说的跟唱的似的,我没事?就你有事?”三憨子一脸的不高兴,“你们这个有事找我,那个有事也找我,你们是我妈?”
“哟,看你咋说话……”四尖子翻着眼说,“我给你钱。”
三憨子忍不住问:“搬啥东西?”
四尖子高兴了:“我又搬新家了!”四尖子说得很轻松,他把家当着娃娃过家家的游戏。他从镇上搬到乡里,他也会再从乡里搬到镇上。这种游戏成为他的家常便饭,一种换着另一种的生活风格,寻求刺激是他的个性。
三憨子不耐烦地说:“走走走,我地里的活儿一堆,住到地里都做不完。”
他们走去,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形成了相对的反差。但他们各自的特点我不含糊,三憨子精精爽爽的身体和四尖子好使的脑袋,各尽其职。这会儿我忘了他们去干啥子,直到大浩出来喊了一声:“回来。”
三憨子扭头看了一眼,仍继续排列胖瘦的比例走去。
大浩蹲在地上想哭,喃喃自语地说:“没药了,也不给我弄。”他的手攥着青筋突兀在手背上。
我走近他,想用胳膊揽他的双肩,如小的时候吃奶那样在我怀里吸吮着乳汁的可爱。不尽意的是那时候我身上的乳汁如干旱的井,总在他吃的时候供应不上。不吃的时候才能蓄得点奶水。儿子长大了,再也不会依在我怀中。我伸出手,却被他一推险些摔倒。
他终于憋不住地哭了说:“我知道你们都不管我,我伯伯他一门心思地顾他的弟兄们。你——我不好说你,不顾家,写啥臭皮膏药的东西,害人。”
我呛了一下,望着眼前的儿子,一下子陌生了,陌生得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小奶奶曾对我说,把熬过的草药晒干,收捡起来在必要的时候可把两服药渣合在一起熬,药汁比不上原来的药汁,但药效的作用不比西药差,甚至比西药要强,老人之言经验之妙方。
周婶儿和小奶奶站在一起嘀咕着,我走去站在他们身边,周婶儿挤着眼朝我使着眼神。小奶奶避着我瞅着周婶儿挤着眼。三角不等的关系表明着不同的目的。小奶奶走了,周婶儿对我说起安德叔的犹虑,村子的变动和村子以后的命运。因为查账的人住进了文海叔家,吃喝的大权由文海叔支配和掌管,同时他也担负着村代表的使命。所以,查账的人吃着蛮婶儿——文海叔从湖上娶过来的女人做的夹生米饭,萝卜块里掺着几块腥味的猪肉,吃得饱,吃不好,由不得查账人的言语。安德叔以一个过来的人说,他不希望事闹大,他说凡事由人的冲动干了啥子,无论好事坏事,到了这个年龄对事的看法就看淡了,似乎只有生命最重要。对于安德叔的一片苦心,我和三憨子没完成。周婶儿说我们尽力了,只是村子将要不得安宁。
周婶儿说村里将要乱上一阵子,乱到怎样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