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怎样?”三憨子说到这儿我问。
三憨子没理我,他在整理他的情绪,关于开会以外的事,他说他看到大嫂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那人不是帅,而是个让男人嫉妒、让女人倾心的人。他说得漫不经心,他心里不好受。
我说:“你也动了心吧,那可是你哥的情敌。”
“放屁。”三憨子打断了我的话。
他的愤怒我理解,不只是大嫂的事,还有着二杆子的事,兄弟与共一荣俱荣。
“有一点我敢肯定。”三憨子忽然说:“山柱没有出卖二杆子,二杆子也没出卖他。”
我相信。有时候义气,准确的说是江湖哥们儿的义气,那真是有真金不怕火炼的本色。要不二杆子的一帮铁哥们儿也不会仗着义气,选了一个他们认为的好日子,一呼百应地聚在二杆子那儿说是压惊,实是拿东西提着酒聚在一起喝酒。二杆子来找三憨子帮他劈柴,帮二嫂烧锅。
二杆子走后,三憨子跟我说,二杆子是贼心不死。
“是吗?”我想这比喻非常恰当。二杆子时不时地提着枪转在村子里,打不着兔子打野鸡,如果再打不着东西,他也会对着树上小巧玲珑的麻雀“砰”的一声枪响冒着青烟,一窝麻雀从树上朝不同的方向飞去。有人望着二杆子发愣,冷不丁二杆子又放一枪,偏斜着那人的脊梁。
四尖子走来,很悠闲的样子说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二杆子。
这是哪儿跟哪儿?我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四尖子有事没事地找三憨子,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问:“老三呢?”并递出十五块钱。
“你这啥子意思?”
“这是他帮我挖树的工钱。不能亏待了他,别人的工钱我都给了。”
我推辞着不要,这是做人的原则。他再三的坚持要给,我收下了,收得心安理得。他桔园的树全部挖掉了,别处的梨树、苹果树、桃树也都一阵风的被挖掉了,四尖子说这是退林还耕。四尖子又说想拔几棵蒜苗回去,晌午有客。
我说:“拔去,园子里有。”我还是不经意地问一句:“哪儿的客?”
“他小姨。”
“河南的那一个。”
“她现在不是河南人了,又嫁给四组的组长祥庆了。”
原来这样,现在离婚结婚当歌唱。四尖子拔了一把葱郁的蒜苗边走边剥,蒜苗皮甩在地上引着鸡撵去。
四尖子走了,我开始出大粪,粪便的臭味薰得我不敢看粪缸里的那东西,人体排出物,五谷杂物进化的最后结果。粪缸里还有垂死挣扎着的蛀蛆,大的长着尾巴摇摆,小的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堆,凑热闹在这粪缸里。我恶心着不去看这形同水缸的陶器,因为它的残裂,才被挖个坑放在里面成为人们生活起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三憨子忙着二杆子家里的客,我这会儿也不会遭受这等的劳动改造。粪缸里的粪便往下流,招引了一些还未冬眠的蚊虫,迫在眼前的活儿必须要做。
风刮着臭味,忽然又有一股血腥昧,我有些奇怪,站在茅房里四处张望,周婶儿用铁铣端着一铣柴木灰掩盖着安德叔吐出的血,腥味中隐约能辨出有淤血块在柴木灰中。周婶儿也望见了我,她没有介意出粪的臭,我也不会介意那血的腥味和传染,她问我:“二杆子又请人来了?”
“请啥人?请人做啥子?”我连两个问。
“哟,我说你真糊涂,还装洋迷,老三咋去了?”
“噢。”我忽然明白了说:“他们来客了,二杆子叫三憨子去给他们帮忙劈柴烧呢。”
“真是那事?”周婶儿不相信。
“噢,还有啥事?”
周婶儿不理我,将那铣柴木灰的血倒在人的出路口,转身进屋。忽然她转过身对我说二嫂在喊我,我望望公路二嫂扬着手走来。周婶儿又说二杆子刚从西山上打了野鸡,枪法怪准的。
“是的,我也听到枪响了。”
二嫂从公路上下来,一边走一连嘀咕:“聋死了聋,喊恁大声音就听不到。”
“听到了。”我说:“是周婶儿听到,我正在出大粪,啥事儿?”
二嫂愤愤地责怪我,没有生气。她要我去帮她做饭,我将粪瓢朝地上一放,有了生气,埋怨她临死拉个垫背的。三憨子去给你们帮忙就帮忙吧,连我也不放过,我不会做饭。我又拎起粪瓢重新舀粪,二嫂仍笑脸央求着我。真奇怪了,她咋就缠着我们了?大嫂和小敏她咋就不用?不管怎样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说:“去。”
“这就对了。”二嫂喜笑颜开。
院子里坐着很多人,有穿皮鞋戴军帽的,晴天打伞下雨光头的人,坐两桌拥挤着,坐三桌人不挨人。二嫂说干脆做两桌的菜。二杆子抱着三憨子劈的柴进来说:“不行,得三桌,你以为人家是来吃吃喝喝的,人家是来给我撑面子。”
二嫂瞪着眼说:“爷,我给你弄三桌行了吧。”
“你给我菜弄好一点儿,日你妈不知道……”二杆子没往下说了,因为我在这儿,一些话不外露。
二嫂开始张罗着盆和碗筷时,我却意外发现了四尖子的小姨子和四小组组长祥庆坐在一起。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趴在祥庆腿上,祥庆看上去斯文白净,我问二嫂那人叫祥庆?
二嫂说:“是。”她忽然觉察出点啥子,望了望坐在那儿与人说话的祥庆和他的新媳妇,眼中忽闪着诡秘向我说起祥庆与他的新媳妇,还有老媳妇的经历。
听了二嫂的介绍,我了解到祥庆和他老媳妇的事,祥庆兄弟两个,他的哥哥叫庆祥,他们的名字其实就是相同的两个字,只是颠了个个。也许有人奇怪,可在我们出生的那个年代并不少见,一个家庭至少五六个孩子,多则上十个,名字实在起不好时,如男孩子叫金玉,下一胎女孩就叫玉金。上一个男孩叫国正,下一个男孩就叫正国。二嫂点明祥庆原配媳妇叫麦香,也是排子河那儿里,他们是姑表亲。
我如梦醒来。
麦香是在排子河修好后出生的,排子河的原名叫欢颜寺。欢颜寺的原名叫花岩寺。花岩寺的传说是一个寺庙,位于河中。因为传说中一个怪兽常常侵扰百姓,被寺庙里的高僧铲除。原来是一只独角兽,从东海跑到这里为非作歹。它被铲除后浮出水面,河水刹时殷红毒源扩散,人畜饮用后很快染病成疾。故花岩寺改为花潭红。而那独角兽阴魂不散,找到他的主子东海龙王告状,东海龙王偏信那怪兽的话,勃然大怒禀报了玉皇大帝。要玉帝为他的徒儿申冤报仇。玉帝不是非就下令每年六月六发一次大水,为那怪兽报仇。从此,沿河两岸的百姓生无宁日。据说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九三五年(民国二十四年)的夏天。一次特大的洪水翻滚着席卷而来,到处一片汪洋。田野的庄稼和村子被毁,人畜淹死无数。历史上最罕见的一次洪涝灾害。上下一百多里,数万人受到了毁灭性的灾害。而花岩寺也被大水冲倒,只剩下断壁残垣。直到解放后,在党和政府的号召下,在这里筑下了一条拦河大坝集排涝、灌溉、发电为一体,从而百姓们安居乐业了。故花岩寺改名为欢颜寺,后来就成了排子河。
至于麦香的名字我有印象,大人们说排子河在修治以前,种的庄稼有种无收。排子河修好了以后,那一年麦子丰收了,而麦香也出生了。麦香与我同村,小我几岁。他们非父母之命,但青梅竹马。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孩子先天性脑积水,钱花了无数治疗无效而去了。第二个孩子先天的瘫患,他们没在花钱,他们明白近亲结婚的后果。
他们没办法做出感情的选择,麦香却选择了逃避,有一天她突然离家出走了。几年后她回家了,她声称自己在一家公司干推销。人们相信,祥庆也相信,因为她有文化和与众不同的美貌。她和祥庆仍然恩爱着,只是她又要走,祥庆紧紧地搂着她不让她走,她说她身不由己。
祥庆将脸贴在麦香脸上说:“不让你走,不让你走,你不走,谁也拿你没办法。是不是?”祥庆泪流满面。
“你忘了我吧!”麦香哭得凄凄惨惨,抱着她瘫患的儿子。
“为啥子?我忘记不了。”祥庆吼叫着。
他们相拥而泣。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祥庆一觉醒来,发现麦香不见了,风雨的黑夜没有寻找处,只有一张纸留在他眼前。上面写着:“忘了我,我不是个好女人。”
就这一句话,祥庆肝肠欲断。后来听人说麦香从事肉体行业,在回来之前被人注射了一种药液,在一定的时间内精神和身体无碍,如果超出了时间的范围,后果不堪设想。祥庆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原因,在他想明白后,也就放下了麦香。
我问二嫂:“四尖子的小姨子咋个回事?”
二嫂说:“这叫报应,也叫有缘。”
啥意思,我听不明白。
二嫂将青的菠菜爆炒在锅里,吩咐我将火烧大,她用勺子搅拌着锅,便向我讲述四尖子小姨子的事。小敏的妹妹有着江南小女人的温柔,小女人只能是小女人。她的男人在煤矿上挣的是搭上命的钱,在一次矿难中她的男人成了植物人。于是,她带上所有的积蓄,包括她男人事故赔偿费,经四尖子的撮合和祥庆组合成了一家人。
我心里堵上了难以咽下的什么东西,我说不出。
吃饭的时候,那些人豪爽的碰杯声,酒里溢出的全是义气,也有二杆子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失意。这场面让我想着一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混混儿,竟然坐着出租的麻木从街上一路走去,一路向人招手致意,情景如此的风光和荣耀。我想笑笑不出来,咽下去的饭又突然吐了出来。我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到四尖子的小姨子正与别的男人喝交杯酒,不失小女人的精明。而二杆子笑脸的皱纹里多多少少的沟壑机关尽在。我忽然心动了,端起放在厨房里的酒杯向祥庆走去,走去。
我说:“祥庆,来,我敬你一杯。”
祥庆不知所措地站起身。
我又说:“我替麦香敬你一杯。”
祥庆的新媳妇看着我,所有人都看着我,唯独二杆子的脸色变了模样,三憨子朝我走来,我眼花了。我想说我向你们大家敬一杯酒,因为你们活得比谁都胆大。
恍惚中我看到排子河翻滚的浪,一浪涌着一浪。岸上一望无边的麦子在五月的暖风中成熟,透出麦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