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高跟皮鞋的踏踏的节奏声,我闭着眼去想着节奏的美妙。眼睛却被人掰开,问我怎样?我睁开眼算是回答她。眼前的女医生很漂亮,身材恰到好处的窈窕。一双胳膊,两条腿相衬得很好。白大褂套住了里面的衣裳。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她没再问我啥子,她手把着我的脉听着我心速的跳动,然后将被子给我盖好。
她说:“你家里人……”她忽然住了口。转身对任刚说:“有啥不对劲喊我。”她的声音柔和甜润。
她走了,仍是高跟皮鞋的踏踏声。望着她的背影真美,我想她就是人生命里的天使。
第三天的时候,医生对我说危险期基本上已过,但还是不能吃东西,哪怕一滴水都不能。我一直没见到三憨子。小敏走后,二嫂来过。任刚一直守着我,我们说的话很少。有时他和我说话,我不吭。我和他说,他总是低着头,心事很重的样子。我知道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比我坚强些。我突然看到他头上有了白头发,人未老先衰。我哭了,泪一下子流出来,干枯的水终于引入了水源。任刚也哭,他哭得压抑,泪珠落下来有种压迫感,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终于趴在我床沿上放声地大哭了。
我说:“你回去吧!你的日子也要过,我死不了,也不会再死了。听话你回去,我心里才好受。”
任刚止住了哭,他说:“你答应我,不管咋样你都活着,为了两个外甥,也为了我。”
我答应,但我要他对我说三憨子的去向。开始任刚说不晓得,我说我经历了生与死的劫难,还有啥承受不了的?任刚还犹豫着,那位美丽的医生来查房,她听到了我们说的话,她要求任刚把实情告诉我。她说她相信没有什么比死更难承受的。医生的话让我感动,她叫胡羚,燕山胡角的边塞,西藏珍贵的精灵——羚羊。我记住了她。
任刚跟我讲述了三憨子的事,再把另外的事串起来,是不是有些巧合?
我一直没把那晚上文海叔小舅子的事说出来。文海叔的小舅子从湖边搬迁过来的。他对蛮婶儿的行为不加干涉,倒对三憨子无意的事端耿耿于怀。一开始文海叔认为他们也有过错于我,也许他们认为我也是个受害者。后来因为二杆子的事,再次掀起他们复仇的欲望。他恨的不只是二杆子,二杆以外的瑞仔、书记、镇上的某个干部,不曾想到他也恨到了顾元。顾元这个举止轻重的人物,曾许诺过文海叔。如果他的哥哥顾成当上会计,那么村组长就是文海叔一伙的水堂。事与愿违,顾成当上会计,村组长却是瑞仔。所以,文海叔在雪花飞舞的夜晚找到了顾元。
顾元说:“这不怪我。”
“那你说怪谁?”文海叔问。
顾元撇着嘴说:“要怪也只能怪二杆子、三憨子、瑞仔他们,谁叫他们一窝抱得恁紧。”
文海叔不吭,但他的仇恨并没有因为顾元的话而放弃。相反他觉得顾元更可怕,狐狸一样的狡猾。顾元官场上练就的思维应变能力,不是文海叔能驾驭得了的。顾元从二杆子接手会计的一桩桩一件件事牵扯村子的变动策划着。他让二杆子做为将帅,把山柱做为棋子。三憨子充当了打手悲剧的角色,让他们狗咬狗,乱了套让瑞仔不得安宁。
文海叔听得目瞪口呆,言听计从。
于是,一纸诉讼递上去,派出所把三憨子拘留了,去医院的那天下午。
任刚的讲述,我听了异常的冷静。冷静中悲愤着酸楚。我想这是不是一种所谓的牵挂,至少在恨过之后。我抓着任刚的手哭,我说我想儿子,必定一个家……
“你也想他?”任刚嘟噜一句。
我看出任刚的不满意,我实在没办法割舍。我再次让任刚回去。任刚没有推辞,他可以毫无理由地走,可他又退了回来,眼睛盯着我,重复着好好活下去的话,否则他说不饶我。我牙咬着嘴唇点点头。他突然又问姑姑的电话,我好奇,他向来都是恨姑姑,那么他……
他说:“没啥子的。”
任刚走了,雪地上会留下一串脚印,将会铭我心中。
二杆子把刚从学校回来的侄女送来,要她照看我。他们来时,医生正嘱咐我少吃点东西,如吃豆浆一类的饮料,米饭是面食,只能少量。这些嘱咐我非常明白,清洗胃时胃粘膜严重损伤,吃饭如果过烫过饱会引起胃出血。我听说前常村有一个老女人服毒痊愈回家,因为饿吃了两大碗面条,不到一会儿人就蹬了腿。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叫春香,是胖嫂的亲戚。因服毒后身体虚弱,她娘家妈专门买了一条鱼给她补身子。谁也没想到补本来是好事,却送了她的命。
二杆子望着窗外,许久他转过身来说:“任玉,其实——”
我不理他。
二杆子站在那儿愣了愣,不安地走去。他走时与侄女说了一些话,有关照顾我的话,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焦躁不安,三憨子怎么办?
胡羚进来,我喜欢她的名字,更喜欢她的人。她的白大褂依然遮盖着她合体的衣裳。她说押金的钱用完了,如果不再交就要停药了。她的语气坚定。她解释着说这不是她的意思,是医院的规定。
我说我明白。
侄女掏出电话本说出去打电话,胡羚揣摸着问:“是不是弄钱?”
侄女点点头,高三的学生才气和聪慧让人觉得美丽。
胡羚掏出手机说:“用吧!”
侄女拨了电话号码,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但我知道是他们家里的人。侄女一直是乞求积极的语气在说话,她在挂断电话时,微微一笑露出花儿一样的笑容。她向胡羚道声谢,然后又说:“钱凑够了送过来,放心。你不相信他们,该相信我。我们正学着诚实做人的这一课,再说人道主义也是你们的宗旨。”
侄女的话很受用,胡羚手拍在她肩上说她去争取。她说她可以做担保,转过身又问我家里的情况。
我摇摇头,又开始哭。只有哭才是我唯一。
胡羚又问:“你们的娃子们在哪儿,咋不见来?”
我心咯噔一下,被刀捅破的痛,几天生死的挣扎,忘了在另一个医院里的儿子,我无力地哭。胡羚打断了我的哭,她说三憨子的事不只是简单的强奸,仅凭未遂构不成犯罪。她建议就我现在的情况和儿子的情况,去找派出所说明得到他们的同情,或许能重新调查。
我感激地望着胡羚,天使的美在哪里?
她对我说凡事自信一点,成功与不成功尽力而为。她说上午打吊针。下午两点半派出所上班,可以去。她说要注意保暖,她说会给我拿件衣裳过来。我想推辞,又无法说出口。
姑姑来了,出乎我的意外,也在二杆子来之前。我扑在她怀里哭,我想我妈,姑姑紧紧地抱着我,她说她需要儿女,她眼中噙着泪。她比以前苍老了许多,风度依然,只是气色有了明显的减退。老年斑的痕迹印在她白晳的脸上。
我问:“你咋来了。”
她说:“心有感应啊!”她笑了笑。
我也笑。
她说想不到任刚能给她打电话。任刚在电话里哭了,哭得很伤心。他把姑姑也当妈了。他说为了我啥都可舍去。姑姑抹了一把我脸上的泪水,又说:“任刚长大了,你却糊涂了,怎能拿命当儿戏。啊!不懂事。”姑姑埋怨着又说:“我没儿没女,你和任刚做我的儿女吧!”
我听了很震惊。姑姑从来没说过这话。我动情地喊了声:“姑姑。”靠在她肩上,尽管她的双肩如此单薄。她也需要爱和呵护。她从来不和我说她结婚以后的情况,但我能感觉她过得并不如意。父亲在她心里还占着位置。我在想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伤了我妈,也伤了姑姑。母亲对我恩重如山,而姑姑对我却是胸怀和无私。
吃饭的时候,侄女给我端了一碗儿糊辣汤。姑姑看了说不能吃,她让侄女趁热吃,姑姑把买来的饼干泡在开水里成粘状。她说这样吃有好处。姑姑看着我吃,手里端着开水,随时让我喝。她在我丢下碗时说少吃一点,多吃一顿。她收拾着筷碗,却伸出手拢去我的头发,心痛地说我头上有白发了。
二杆子来了,同来的还有大别子和四尖子。他们望着姑姑脸红了。二杆子冲姑姑笑笑,把钱递给我说:“五百,够吧!”
我没搭话。
“够啦。”姑姑接过钱说,“玉儿不懂事,你别见怪。”姑姑说得很坦然。
二杆子别着头,不知是难过还是不好意思。他站在那儿显得局促不安。姑姑走过去小声说了句啥子,他们一同走出去。四尖子朝我病床前靠了靠说:“三嫂,我没说我没错哦!你也太那个想不开了——”
我伸出手制止了四尖子的话,我不想听。
大别子和四尖子面面相视的尴尬。
二杆子和姑姑从外面进来,看不出他们说了啥子。二杆子朝床前挪过一步说:“你和姑姑去趟派出所,老三的事我担待着。燕儿跟我回去,姑姑在这儿陪你。”
我仍不理他。脸望房顶的平淡。
姑姑对二杆子说:“你们回吧,别跟她一般见识。”
侄女走过来说:“婶婶,忘掉一切吧!一切会重新开始。”侄女拉着我的手。
他们走了,侄女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我想起一句话“相逢一笑泯千仇”,这是心态问题,姑姑的用语。姑姑坐在我身边,眼睛不眨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如弦月般悲凉,目光深邃严厉而不失温柔。我害怕,低下头,上嘴唇舔着下嘴唇。
“头抬起来望着我。”姑姑的声音不大。我慢慢地抬起头,望着姑姑的眼睛,姑姑眼中溢着泪水,我感到无从说起的感动。
“你说你几十岁的人了……大浩多可怜啊!”姑姑没往下说,串串眼泪滴下来,她用手纸擦着又说:“刚才老二把情况大概地说了些,我承认你懦弱,可是你不冷静,吵、打、闹、死能解决问题吗?他们没良心没人性,可他们必然认识到了,弥补的方式无论是钱或是其它方式,说明了什么,人逃避不过名利。但他们总归还是善良的,淳朴的,尽管有过失,有错误。”
姑姑的话,我听进去了。
姑姑领着我朝派出所走去,派出所顺着医院这条街一直往北走。雪没下了,风小了许多,天仍阴沉沉的。地上的雪淹没脚脖的深,不见有融化的动机,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响,姑姑搀扶着我。我穿上了胡羚送来的棉袄,浅绿色的中长棉袄,套在身上很暖和。姑姑说很好看,如果穿上高跟鞋就是一个美女了。我笑,姑姑也笑,我们都笑出眼泪在脸上。
我说:“现在梅花是不是已经开得很艳了?”
姑姑看了看我问:“你喜欢吗?”
我点点头。
“其实,梅香源自苦中来。”
我听着,感觉到雪的残酷,那么美的花儿,为啥子一定要开在冬天?我鼻尖一酸,想哭。
姑姑问:“你觉得残酷是吗?”
我苦涩着说不出。雪真的很纯洁,超过了童话里的故事,什么白雪公主,白马王子,他们的爱情如雪一样的纯洁,而我们只是凡夫俗子。
姑姑见我陷入沉思,她问:“你知道梅和雪的区别吗?”
我望着她摇摇头。
她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我听着姑姑的话,抬头遥望远方,白茫茫的一条街,区别于白茫茫的田野村庄在银妆素裹的画面上。我仿佛看到梅花正在风雪中绽放,绽放,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