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巡来已三月有余,总是多多少少有些收获。
上个月走过越州,当地闹过一小阵蝗灾收成不好,上头拨下来的赈灾粮食层层扒皮,落到老百姓碗里只剩下一口捞不起几粒米的稀粥,面团见父亲神色凝重,夜里到了很晚还与几位臣子谈话,接着不日便有污吏革职查办的消息传来。
再比如前几日走过柳镇,与各路消息通达的茶馆老板聊天,得知当地有卖官的行径,给上头孝顺了银子,自己当上个小官吏再各凭本事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入不敷出,苦不堪言,几位大人走访一番确言有其事,面团瞧见父亲只是在棋盘上轻飘飘落下一子,便将局势中所有诛连相护狼狈为奸的白子都铲除干净,只留下几个清白置身事外的各司其职,张大人见了便明白,得了授意不敢有延缓,连夜去办事了,没到两日刺史便调了人来收集罪证,面团想是那些买卖官位的狂徒好日子也到头了。
面团深深地感受到了父亲身为一个君主,此次出门南巡除游览名胜外,还着眼于社会政治、经济等国家大事,于是一路行来,面团不仅丰富知识拓宽眼界,甚至还磨砺了心志。
但是他有时候觉得父亲对百姓很好,对自己有点残酷。
例如那日,对他百般疼爱的父亲,只摸了摸他的头嘱咐他:“不要跑远了,不然我们会担心。”然后逛着逛着就领着他母妃去别处赏荷花去了,走的时候连找都没来找他一下,好像就没想起来生过这个儿子是的。
抬头看看,天色像是就要下雨了,凉风习习,庙里木鱼敲得很响,竹声沙沙,香客们领着手边的小孩都回家去了,不知是不是景随心动,氛围忽然就有点凄凉。
面团一个人,攥着那柱燃着的香抬起来看看,若有所思。
他忽然想起母亲妙妃看的话本里,大人们内心苦闷的时候是如何解忧消愁的,于是他换了食指和中指夹着香,有点沧桑的送到嘴边,蹙眉假装抽了一口烟,颇有几分惆怅缓缓吐出。
一想到如果晚回去,母亲可能会晚上担心他担心得多吃两碗银耳羹,面团就动容了,深觉是时候往回走了。
插上那柱香,虔诚的拜了一拜。
面团刚要跨出门槛时,忽然听见庙内一声极细小喑哑的咳嗽,可他环顾四周并无旁人。
“奇了个怪。”
面团挠挠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要往外走,那咳嗽声又响起,不过是音量又比方才压低了不少。
面团回首,见屋内除了那尊佛像和功德箱,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藏得下人了,那供桌上铺着明黄色的锦布,四周刚好落地遮掩住了桌下。
风吹进庙内,扬起落在地上的桌布一角,面团看见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喂,你在做什么?”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出来掀起帘子边一小点缝隙,小心翼翼的窥探着外面的人。
面团往前走了两步:“你怎么躲在这儿?”
躲在供桌下面的小娃娃咿咿呀呀的说了句什么,和着外面的风声,面团听不清楚,再想往前走的时候小娃娃露了头出来,有点害怕和祈求的眼神望着面团,摇着脑袋像是求他离开。
仔细看来那是个小他两岁的小女孩儿,小脸上都是灰,有两道水痕,好像刚才哭过,大眼睛闪着光水灵灵的。
面团会意,没有再往前走。“你看外面的天色,马上要下雨了,这里也要闭庙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啊?你爹娘呢?”
一提到爹娘,小女孩儿难过得低下了头,像只找不回家的可怜小麻雀儿,整个人蔫蔫的。
“啊,啊……”小女孩儿对着面团,用那双灵巧的手比划着,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面团心下了然,同时微微蹙起眉,想这小姑娘不会说话,大抵是个哑巴?
透过帘子,面团借着微弱的光看见丝丝血迹,面团想了想,还是觉得于心不忍。“你腿受伤了,不要在这种又脏又冷的地方待着,出来,我带你去医馆。”
小哑巴那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想说自己没有银子。她指了指裤子上露着的破洞,又用手语比划着说:没有银子去医馆会被收账的大夫打出来的。
“快点出来,这地方脏,不去医馆也要简单处理一下。跟我走,我们家的大夫不收钱,也不会打人。”
一听到不要钱,小哑巴的眼神一下就亮了,对着凌轩用力点了点头,自己哆哆嗦嗦的拖着那条受伤的腿,扶着桌腿要站起来。
“啊——”
凌轩一看,小哑巴的脚底下已经被外面锋利的石子割破了,沾着地就会碰到伤口。
面团看门外已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点,耽误不得,一面觉得自己是个小大人了,男女授受不亲,一面又不忍心让小哑巴这么一瘸一拐的跟着自己,犹豫之下,还是向小哑巴走过去转身蹲下:“上来,我来背你。”
走到庙门口,面团听见金雅在不远处略显急切的呼喊声:“凌轩哥哥?你去哪里了呀凌轩哥哥。”
“金雅,我在这里。”面团也循声去找。
两个小娃娃隔着庭院相望对视时,金雅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看见面团时掩不住欣喜笑意,拎着裙角来给他送伞遮雨。
“凌轩哥哥。”金雅走近了才看见,一个清秀的小女孩在面团的背上,探出来半个圆圆的小脑袋看她,有些害怕的样子。
金雅愣了愣,抬眼看了看面团:“凌轩哥哥?”
面团觉得金雅一定是误会了,于是连忙解释道:“不,不是的…你听我说……”
金雅有些担心的靠近小哑巴:“你……”
“你是不是跌倒了?有没有很痛?”金雅关切的问道,她看到了小哑巴腿上的伤,觉得难过。
“凌轩哥哥,我来撑伞,我们快带她回客栈去找莫大夫好不好?”
面团心头一暖,点了头道:“好,雅雅。”
众人已回了客栈歇息,面团把小哑巴放在一间客房,金雅去唤莫大夫。莫大夫就是宫里医术最出色,常给皇子公主们请脉的太医莫德赣卿。
诊断完伤势,莫大夫一边上药一边让小哑巴一定要遵从医嘱,否则会落疤痕。
小哑巴感激的答应了。
金雅还在一边小声赞叹:“莫大夫好温柔啊。”
然而,莫大夫的小眼神儿这一刻犀利起来:“不,金小姐。我只是一个看病开药的大夫,我,莫得感情。”
包扎完了以后,莫大夫给纱布末端系了个可可爱爱的小蝴蝶结,然后收拾好小药箱,推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面团去大厅与道明原委以后才回来,还带来了自己非要来凑热闹的舅舅,郝险。
郝险平时吊儿郎当的,没想到粗中有细,还给小哑巴带了碗粥,推给她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有点害羞的指着喉咙,摇了摇手。
意思大概是她不会说话,就叫她小哑巴吧,但是金雅还有点看得云里雾里,离她近了点:“啊?什么呀?”
小哑巴换了一种方式,拿起金雅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嗓子上摸了摸,然后朝她摇了摇头。
金雅歪着小脑袋:“咦?我还是不太明白。”
面团叹了口气,看不下去了:“她指了半天你都没看出来吗?”
面团走到她们俩跟前,给金雅又演示了一遍小哑巴的动作,然后笃定道:“她说了半天了,她叫嗓子眼儿。”
最可气的是他还象征性的问了一句小哑巴:“对吧?”
小姑娘仰起头看了一眼面团,眨了两下眼睛,扁扁嘴又哭了。
郝险在小时候有一阵子耳朵听不清东西,把家里吓坏了,好在慢慢恢复了,他为和人交流自己在那段日子里学了不少手语,和不能发声的人或是听不清东西的人交流比较流畅,教他哑语的先生对他很好,他对比划手语的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郝险等小哑巴喝完粥,才问:“你怎么会待在庙里呢?你如今住在哪?”
小哑巴说(哑语):“没有家,只要有地方,哪里都住,最多是住在庙里。”想了想,又补充:“我一个人流浪,爹娘都死了。”
“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亲人?”
小哑巴点头:“有,只是在别的城镇。”
“在哪里?”
小哑巴有点犯难的样子,金雅贴心的拿来了纸笔,问她会不会写字,可以写下来告诉我们。
小哑巴写:瞿州。
听闻瞿州别的没有很出名,就是民风淳朴,当地的知县治理有方,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平过不少冤案。
郝险想了想道:“遇到即是缘分,只是我们不去瞿州,但我们可以派辆车送你去。”
小哑巴听了忙从床上下来,感激涕零的朝着三个人磕头,眼泪止不住,金雅扶她起来。
“我们会帮你,但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小哑巴抬起头循声看过去。
面团倚在墙边望着她道:“在街上遇到官兵,为什么要害怕?”
在面团背她回来的时候,街上有几个官兵在找人,他感觉到小哑巴下意识的在颤抖,把脑袋埋得更深。
小哑巴咬了咬唇,转身提起笔,决心信任他们,也要取得他们的信任,抓住这天降的机会,她毫无隐瞒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们。
小哑巴原名余舟儿,是玉器商人余老板的女儿。原本她虽有先天隐疾,不能说话,但也是衣食无忧,读书写字,在父母膝下被呵护着长大。家里生意越做越红火,本县的贪官万大人眼红许久,使奸计让他们家的矿坍塌砸死了几个采矿的工人,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一时间余老板遭受百姓唾骂,死者亲眷上告,万大人伪造证据,以顺应民心为由,差衙役将余老板夫妇押在县衙门口当街活活打死了,百姓皆道此举大快人心。
而余舟儿在抄家时被老管家偷藏着送了出来,手里握着唯一的证物和老管家查出的事情的真相,余舟儿被万大人追捕,在寺庙里躲藏,偷吃贡品过活已有半月,她决心等风头过去便要去瞿州,找到当地的知县为爹娘伸冤昭雪。
余舟儿将管家调查出来的证物和交给她让她早已熟记于心的因果陈词交给救她的几人,在她危难之时伸以援手的人,她选择了信任他们。
接下来的两日,穆公子一行人的马车没有按照原定计划驶向下一个城镇。
街上议论纷纷,那为民除害的万大人不知得罪了谁,竟也被押去受审了。
直到第三日,余舟儿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金雅把自己的小衣服送给她穿了一身,喊来琛琛帮她梳头,扎了几个小辫子。
余舟儿不解,却还是乖乖地坐在那儿让她们打扮了一番,被金雅拉着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便衣的穆公子和几位大人在等她们。
穆公子摸了摸舟儿的头,问她:“害你爹娘的万大人前几日被人告发贪污腐败,草菅人命,如今证据确凿,今日游街示众自述罪行,你可要随我们去看?”
余舟儿的眼神变得坚忍,慢慢的又蓄出泪来,用力的点了点头。
她要去,她做梦都在盼的这一日竟然这么快就来了,就算是那恶人被斩首,她也必须要替爹娘亲眼见证。
所有受蒙蔽的百姓都来围观这一场游行,在街市上亲耳听到万大人陈述害死余舟儿父母事情经过后纷纷悲愤交加,万大人游行到一半竟就被烂菜臭鸡蛋砸晕了过去,若不是有官兵阻拦,万大人怕是等不到三日后行刑,于今日便要命丧千万百姓的激愤中了。
余舟儿连腿上的伤也不觉得痛,对着昔日父母丧命的县衙的方向跪下,久久没有起来。
我从面团那得知事情经过后一直很心疼这个小姑娘,见她如此,便走到她身边安抚道:“别怕,舟儿,今后你再也不必躲藏度日了,你的爹娘也不会受人非议。你才这么小就很坚强,勇敢,我都很佩服你,作为女儿你的这份艰辛与孝心,你爹娘在泉下有知定会安息。”
她听了,落下两行泪,有点激动地比划道:“我想去寺庙还愿,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我们带她回到庙里,余舟儿在昔日躲藏的庙里给菩萨磕了三个响头。
旁人问起,余舟儿说她在谢谢菩萨在危急关头收留保护了她留住了她的性命,谢谢菩萨让她爹娘的冤案昭雪,不必死后还背负罪孽,这莫大的恩典,她会记得一辈子。
郝险却对我说,其实她的手势真正含义是:祈求菩萨,一定要保佑她身后站着这些人,她愿一生茹素,济弱扶贫,为帮过她的人积攒福报。
余舟儿也真的做到了,当余家家产悉数归还时,她又得知余家的老管家被官府释放了,他们可以相互依靠去寻亲时,她只拿了一小部分做盘缠,剩下的为庙里的菩萨重塑了金身,捐赠给西北灾民买米,请大夫给镇上的孤儿治病,剩下的都赠要给我们,她只留着祖宅空置,那里供着祖宗和爹娘的灵位,她害怕他们找不到家。
余舟儿不算无亲无故,老管家待她一直很好,还救了她的命,自此以后,他们便可相互依靠一起到莹州去寻余舟儿的外祖母。
郝险准备的马车和车夫还是派上用场了,这不过这回换了个地方去。
只是我们实在不能收下她的银两,我们不要,她偏塞,我们不要,她偏塞。那阵仗简直就跟过年塞红包似的,两边打架,好不热闹。最终还是面团提议,让她留着钱将来做点买卖,把除税外盈利所得的三成以捐助灾情的形式上交给国家,就算是国企了。
众人纷纷觉得不错,很是赞成。
临上车时,小哑巴送给了金雅和凌轩一人一块玉,那是他们余家最好的矿采出来的玉,色泽都是温润的水碧色,两块碎玉拼起来是椭圆形,上面雕刻的图纹竟是天鹅交颈而眠的形状,水波粼粼,身姿优雅,相濡以沫,宁静而美好。
余舟儿渐行渐远,坐在马车上朝他们比划:“这两块玉是佑姻缘的,你们要好好的在一起啊,金雅姐姐,面团哥哥。”
我回头一看,两个小娃娃早已把头压得低低的,羞红了脸分别躲在娘亲身后,众人见状皆是哄笑打趣。我偷偷瞥了一眼穆公子,见他也是笑而不语,好像这件事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般。
此处的事已了,回去客栈以后,我们收拾了东西,马车准备去往下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