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不散的细雨自午后便已持续不断，放眼望去尽是灰蒙蒙一片，厚实的云层堆叠在低空中，湿重的大气挤迫着它所能触及到的所有物品，对面的办公楼似乎承受不住那份滞重，明显比平日矮了半截。一对年轻的情侣相拥在红色雨伞下缓缓步入街道尽头，悄无声息地隐没于转角的巷口。所有事物都被雨水浸泡得暄软不堪，排列于道路两侧的法桐垂头丧气，树冠边缘处的枝桠偶尔随着吹过的风摇摆两下，尽管彼此之间没有实际性的语言，却仍然极其高效地将这沉郁情绪向四周弥散开去，仿佛使人亲见了从滑铁卢战役中退败下来的法国伤兵，停车场中的汽车宛然被集体阉割的绵羊般湿漉漉地趴在地上，就连狗都没了狂吠的念想。
硕大的落地窗上，雨水正顺着光滑的玻璃表面一路流下，自人行道上地砖的缝隙向泥土中渗透进去。夹在几扇落地窗中间的店门不时被人推开来，地面上乌黑鞋印杂乱横陈，一个负责打扫大堂卫生的餐厅员工双手握着拖把清理着地上的污渍水迹，在他经过桌子旁边时，我听到他嘴里正在小声地咒骂这场给他带来额外工作量的降雨。纸杯中剩余的咖啡早已彻底凉透，空瘪瘪的被撕开一角的纸质糖包和塑料小奶杯堆在旁边，青白色的桌面上留有之前洒落的咖啡渍，现在已经干了，只剩下几块色泽浅淡的不规则图案。
“这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啊？”我揉揉脑袋，喃喃低语一句。睡眠不足的干涩眼睑在隐隐作痛，晃了晃有些僵硬的颈椎，咔咔作响。我掏出手机，试图再进行一次努力，按下通话键，音乐响起，也不知是谁的歌曲，等待……等待……等待……最终那首热闹而空洞的歌曲被电信营运商设定的不带丝毫情感温度的轻柔女声所替代：“对不起，您所呼叫的用户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请您稍后再拨……”
手表的指针冷静地指在5点钟的方位，玻璃窗外米其林轮胎的广告牌上那个著名的橡胶人笑着冲我伸出一根大拇指，天晓得他为何总是这么高兴！
我把手机放到桌面上，看着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生机的电子元件集合体，现代工业与科技文明的集中体现。冰冷、僵硬、缺乏美感的外壳空洞地泛着白光。
“今天没空，不会过去见你的，总之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你也别再找我了，我们已经结束了。”这是4点钟时女友回复给我的信息，哦，现在应该是“前女友”了，过去式了。
看来真的是没戏了，两年的感情就此烟消云散。我和她一起吹了个泡泡，我们仰头看着，忽然间她看腻了，一抬手
啪！
不过破了个泡泡而已。
罢了罢了，由得她去。
邻座两个大学生模样的漂亮女孩一边用吸管嘬着可乐，一边摆弄着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不时啃两口汉堡和炸鸡翅，彼此讨论着近期娱乐圈中的劲爆绯闻。她们的背包慵懒地靠在身边座椅的椅背上，里面露出两本杂志，还有一本类似小说的书在腰封上写着莫名其妙的文字与符号，看起来像是汉字，却又不完全是，不是日文，也不是朝鲜族文字或是藏文，更不像阿拉伯文，总之我眯着眼瞅了半天横竖没搞明白那是些啥，哦，可能是什么新的密码符号学教材也说不定，如此想来不禁释然。
我看着那两个女孩，突然觉得她们现在如果从背包中把那几本书拿出来，在娱乐杂志上放几张时下流行的音乐碟片，摆上两部智能手机，淋上点番茄酱和芥末酱，顶上再加盖一本美容或时装杂志，然后两人将其一分为二双手捧定，喀嚓咔嚓一番痛快淋漓之咀嚼————即使这样我也完全能够表示理解，无非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汉堡罢了，同这快餐店所卖出的食品并无任何区别，我也确信她们消化得了，又不是什么含有太多营养的东西。
现如今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一些能够吃得下任何物品的强悍人士，从喜欢自行车轮胎的到中意玻璃瓶子的，从热衷喝汽油的到迷恋啃墙皮的，从能吞下膨胀螺栓的到可以消化飞机引擎的……总之这类如同拥有外太空生物般强大胃口的家伙简直数不胜数，我真的怀疑人类的胃囊究竟是否正在逐渐脱离人的本体而开始单独进化，早晚有一天我睁开眼拉起窗帘时会发现满大街都是蠕蠕而动的流着强酸的胃袋，正一口一口地啃着楼下的墙角。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我站起身来走出快餐店，久坐之下的双腿有些软乎乎的，走起路来发飘。站在门外深深地吸了口气，雨水冲刷掉了空气中飞扬的浮尘，路边绿地中草的香气溢了上来，树叶洗净了身上的污垢，每个呼吸孔都在利用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释放着从柏油路面下可怜巴巴的泥土中汲取到的新鲜雨水的气息，纵然短暂，但也总比没有的强。
公司里的上班族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附近众多的写字楼犹如黄石公园里的间歇泉，把肚腹中酝酿已久的人潮猛力喷薄了出来，路上的人与车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瞬间便将街道中的所有空隙填得满满当当。公交车站上亦是迅速地涌现出纷纭庞杂的面孔，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公交车的每次进站停靠都像是往鱼塘中撒饵般引起阵阵骚动。一辆辆公交车接踵而至，经过前几站不停地上人，到了这里已经无力再容纳进哪怕一个人了，车门打开，人都从里面往下掉。我看着眼前的汽车叹了口气，要是这么硬抗上去，只怕自己上车时还是个豆沙包，下车就成了铜锣烧。算了，还是走路吧，权当健身了。
初夏的傍晚时分舒适宜人，饱吸雨水的地面反出了丝丝爽凉，携着淡淡海水腥气的微风自街道悄然滑过，阴云已消散了大半，落日将憋了一整天的光线尽情释放出来，在云絮的边缘和高楼的四周描出了一层金色光晕。东面的天空透出清澈的蓝色，水洗后的干净色彩。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走在路上，或矫健或徐缓，或与同伴高声笑谈，或者只是默默独行，每个人都带着属于自己的表情与心事。有人会考虑明天要去哪里和恋人约会，有人会计划怎样与外星人进行联系，有人会用英语默诵但恩的诗，也有人会琢磨应该如何优化矢量推进系统的设计细节……人的脑袋里总会有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念头用来消耗掉走在路上的时间。而我此刻则只是不停地将四周的景物纳入瞳孔，透过晶状体投射于视网膜之上，再经由大脑将倒立的影象转化为实际的感受并协调身体做出与之相应的反应————这只是纯粹的条件反射：前面有个玩轮滑的孩子直冲过来，赶紧向旁边躲开；路口斑马线上的信号灯正闪耀着禁止通行的红色，站住默然等待；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一只大屎壳郎没头没脑地撞在我脖子上，一把抓起来朝天上狠狠扔了出去：“滚你的粪球去！！”
必须得承认，基于之前被甩的事实，我现在确然无法做到平心静气，想必不管换成是谁，此时的心情恐怕都不会好到哪里去。虽然已经在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这种类似发酵的烂浆果般的情绪还是一丝丝地自胃壁的褶皱里漾了出来，从毛孔中不住地向外散发。我只得越走越快，努力将精神集中于脚下的路面与周围飘忽而过的人们与其它物体上，以让这讨厌的情绪尽快挥发掉。如此走了半个钟头之后，汗水沁了出来，心情也好了许多。“尽快忘掉吧，没什么的，不过如此而已。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甩了。”我这般自语道。路过小区门口的报摊时顺便买了份报纸，我将找回的零钱塞进钱夹，报纸对折两下后拿在手里返回家中。
夕阳的余辉自窗口斜斜射入，于地板上印出了两个长长的橘黄色方块，木瓜在那里执着的用脑袋顶着篮球满地打转。
我甩掉皮鞋，将报纸扔到桌上，走进厨房从冰箱中拿出罐啤酒，拉环开启时清脆的声音响起，如烟的白气袅然而出，将其举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金黄色的酒液顺着喉头奔腾而下，如席卷大地的西伯利亚寒流般直达胃部，酒水中存储已久的凉气从鼻窦直冲上来，刺得眼睛阵阵发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股爽快的轻松之感油然而起，原先压在心头的烦闷之意随着啤酒的白色泡沫一同冲入了幽深的肠道之中再不见踪影。这一路走回来着实消耗了不少体力，随着啤酒的进肚，体温下降的同时也唤醒了身体中最原始的饥饿感，就如同深邃而黑暗的地下溶洞里沿着钟乳石缓慢坠落的水滴接触到地面时所制造出的那种空寂而辽漠的声音。我这才想起今天只在早上吃了一碗素面，现在已经饿得不行了，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抽筋。
打开冰箱看了看，保鲜盒里有昨天剩下的米饭，一块前天从超市买回的鸡胸肉，小半袋辣白菜，此外还有球生菜一个，小黄瓜三根，两个西红柿和已经吃了一半的甜玉米罐头，除此之外还有小半瓶蛋黄酱。好吧，看来晚饭只能吃这些了。我把所有东西从冰箱里拿出来，蔬菜扔进水槽中用水泡上，鸡肉则用刀简单地切了几下。我扭过头对着房间中叫道：“木瓜，你也饿了吧，不好意思啊，稍微忍耐下吧，过会儿就开饭了！”木瓜对此充耳不闻，一仍旧惯地同它的篮球厮混。
我把鸡肉放到小汤锅中煮着，然后把切成小块的辣白菜和米饭简单的炒了炒，煮好的鸡肉浸入冰水冷却后用手撕成了肉丝，再与其它蔬菜混同玉米和蛋黄酱做成了沙拉，因为手指的关系做这顿饭比平时多花了一半的时间。我取过木瓜吃饭用的盘子，将给它留出的那份未加任何调料的蔬菜沙拉盛出，放到了地上。我“当当”地敲了敲盘子，木瓜听见后终于不再玩它的球了，悠悠的扭过头，不急不慢地爬了过来，将脑袋直直扎入盘中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坐在自家餐桌前的感觉真是幸福无比，由于饿得太狠了，吃起饭来便狼吞虎咽，差不多就是直接往喉咙里丢了，不几下就干掉了大半炒饭，我这才多少缓过了些气力，放下不锈钢饭匙，将双手平放在桌上，然后把手指弯曲攥紧再松开，通过回馈至中枢神经系统的信号逐一确认反应与力度，并对其加以评估，连续做了几次之后终于觉得自己的手指头又回来了。我起身将桌上的报纸扯到面前打了开来。刚翻开，便从里面掉出张嘎嘎新的麦当劳优惠券，上面的内容好像打从最初开始发放的那天起就没换过，不过印刷得倒是蛮好看的。
汉堡这东西我想应该是可以做得好吃的。将其拆开来看，无论是松软的面包，青翠的生菜，香醇爽滑的芝士，或是满含汁水的牛肉饼，腌渍得恰到好处的酸黄瓜，调得浓稠鲜香的蛋黄酱，无论以上何种食材，若是换个环境单独品之都能够被称作是美味的食物。但奇怪之处就在于，只要将这些东西叠加到一起放到快餐店的餐盘上之后，所有的芳香气味便全都荡然无存。引人垂涎的美味食材反而组合成了食之无味的汉堡，走进餐厅却吃不到地道的料理，何其讽刺！KFC也好，麦当劳也罢，与其说是餐厅，倒不如直接称之为工厂来得更为妥帖，我想。我们又怎能指望从机械化批量生产的工业产品中嚐到什么独特的芳香味道呢？
看着报纸吃完了饭，我把餐具拿去厨房洗刷干净，然后走进卧室打开电视机躺在床上看了起来。吹得天花乱坠的证券评论，骗死人不偿命的各式直销广告，打着寻找爱情的名义来作秀娱乐以提高收视率的相亲节目，一大帮主持人和嘉宾闹哄哄搅作一团犹似发羊癫疯般的奇怪综艺节目，场面胡拼乱凑对白颠七倒八的神怪武侠剧，情节腻腻歪歪表演装腔作势的青春偶像剧，任意篡改历史不停穿帮的古装剧和年代传奇剧，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们凑在一起唧唧歪歪从头吵到尾的家庭婚姻伦理剧，装疯卖傻极尽恶搞出丑之能事的所谓新时代乡土喜剧……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两分钟后我便彻底丧失了继续看下去的耐心，决定再换一次频道，如果还没有能够吸引我的节目就洗澡睡觉。大拇指按下遥控器，电视机里出现了一群人，舞台周围是奋力加油鼓劲儿的粉丝亲友团，台中央的青年男女们各执话筒轮流演唱，旁边一个摇头晃脑的主持人和一堆奇形怪状的评论者们则煞有介事地蹿上跳下指东点西。
粉丝亲友团是面包片，选手是牛肉饼，主持人是番茄酱，评委是酸黄瓜————这个视讯时代所创造的娱乐汉堡，以供给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们大快朵颐，唯一的作用便是消耗时间浪费生命。
我喟叹一声，关掉电视。侧身躺在床上，瞅着木瓜，从此角度看过去，这家伙也活像个汉堡。
“不过你可不太好啃哪。”我对它说道。
木瓜已经吃完了那些蔬菜，此时趴在窝里正睡得香甜，压根儿就没听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