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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妇人罗曼史

第一节

官员们拿着文件焦虑地走来走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守人郑重其事地一一端给他们浓郁的凉茶;打字机在噼里啪啦,就像几十个小锥子一起争先恐后地敲打着,狂热地锻打着微小的金属片。每天,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都会快速地用灵活、柔软的手指飞速地敲打着:

“经奇尔科夫交通管理局局长的许可,现转发货主伊萨克·阿布拉莫维奇·基尔什涅尔的上诉函件。”长长的白色纸张像有了生命一样,从打字机里爬了出来,越来越长,纸张轻轻一动,便弯了起来,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直了直累弯的双肩,朝自己面前的窗外看去,陷入了沉思。

在灰暗的玻璃外,悄悄地向上舒展着三棵白桦树,树后则高耸着似乎要冲入云霄的钢琴厂的围墙。墙上逶迤着生锈的铁制管道,如黑色的多节蛇一般。

这一天,阳光灿烂,屋前小花园里明亮又美丽。这儿有一种特别感人的、有些过度的胆怯和脆弱的美,而这种美几乎只会在大城市里被人悲伤地察觉到:在难看的花园里,或街心花园,还有这些淹没在石墙、马路之间以及车水马龙的轰鸣声中的大自然的空地。

花椒树纤细的红色枝条上吐出了长着白色纤毛的花蕾。去年的枯枝像参加葬礼时的衣服黑边沿着墙壁和小路盘旋着,新草像祖母绿宝石一般绿油油的,露出刺人的银针,在干燥的小道上还清晰地留着乌鸦和白嘴鸦的傲慢且带有花纹的脚印。白桦树的树干新鲜而干净,似乎有谁用易碎化开的雪水冲洗过一般。在墙角附近的角落里,还有一个雪堆,它似乎是瞒天过海藏身于此,已满是灰尘,并且有许多孔洞。太阳径直照在它身上,雪花就这样融化消失了,仅仅升腾着微微能被察觉出的蒸汽。

从窗户的位置看不到天空,不过,天空应该是万里无云,湛蓝无比。所有的影子都变得轻盈而蔚蓝。它们时而在房前小花园投下欢快的斑点,而后沿着厂子的围墙快速飞起,消失在高空的某处,让人们知道,在城市的上空,在变成蔚蓝色的辽阔中,春天的云朵正像遥远的幸福船只的帆布一样在游动。

从打开的小窗子流入一股浓密多汁的空气,像一种不确定的、忧喜交加的倦慵植入心扉。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她消瘦的小脸蛋上闪烁着一双大大的、稍微有些苍白阴影的沉思的大眼睛。此刻,她已忘记了工作的紧急,忘记了代理陪审员赫卢杰科夫的草稿,然而,她却正在想他,她目光也恰巧落在这位高大的淡黄头发男子身上,保养得非常好的面孔,蓄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还有俏皮性感的嘴唇。当他跟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说话时,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甚至能听出来他自信的嗓音中,暗含某种不屑、戏谑色彩,在这种嗓音里如此清晰如此委婉地爆发出特别的音调。向她转递自己的文件时,他总是转用亲密朋友间开玩笑时的语调,温暖而又神秘地看着她的眼睛,同时还将她的小手在自己精心保养的手掌里放上片刻。当他的双眸变得如此诚恳感人时,他总是故意拖长声音说:

“无——聊——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您怎么能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呢?……我真是不能理解您……难道您就不曾想过跳出这一轨道,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去行事吗?哪怕会违背所有人的意愿……”

在他眯起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暗光,这像极了猎人的眼神,当他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他所追踪的猎物。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完全意会他的想法和愿望,这些他还不敢全盘说出的话。她感到既羞愧又愉悦。这些含混的暗示让她内心无法平静,有时候还会无意识地让她感到失落,似乎她所想要的是他不再耍滑头,不再说些高尚的言辞,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出他所想要的是什么。在她这芳龄26岁的柔美而又匀称的身体里似乎居住着两种感受:一种是渴求着什么,另一种是没来由地觉得厌恶且愤怒。不过,有时候赫卢杰科夫还神秘地加上一句:

“对了,您是不是在我们这里待不久了?”

姑娘变得伤心起来了:赫卢杰科夫这句话说得一点玩笑意思都没有,但是他应该很清楚的,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我们这里”已经待了7年了。她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有一丝恐惧涌上心头,她眼角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并且慢慢地松弛下来,让人想到秋日花瓣那最后的柔韧。并且这种慢慢地凋萎在全身都能感觉到:很少想笑,更频繁地陷入深思,甚至还会无缘由地哭泣。有时候还会处于无动于衷的情绪中,不想看到任何人,自己身上裹一张毯子,一连几个小时就在窗旁坐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花园,还有在城市的灰暗屋顶后的远处渐渐地暗淡下去的夜空。

还是在不久前,每个人都会引起她的兴趣,就像玩具一样,而现在,所有熟人当中只剩下两三位还能稍微引起她的注意,而其他人都让她觉得无聊且失望。在野餐或散步时,她会在欢快喧闹和奔跑中沉默不语并且独自一人。

现在,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盯着房前小花园看时,想到了那些事情,她变得心痛起来。真想痛快地低声哭一场。她感到对某种事物非常不舍,却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或许是那生活中本应该有的,但是却缺失的东西吧。她知道,这是爱情,但是,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她自己也无法回答。想象力曾为她勾画了幸福的模样,那时梦想还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那时,爱情似乎是快乐的、美丽的事情,就像节日一般,但是当某一个男性的面孔从迷雾后显露出来,并且开始带着那种直白的恬不知耻的思想冲她微笑时,节日的火焰消失了,像油烟一样,一团团升起,只剩下鄙俗,动物的行径,愚蠢而不堪,就像那张被弄脏的床单一样。

很久以前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就知道了,在男人与女人的爱情中什么是主要的,当某个瞬间,她惭愧地、用思想之余想象了一下自己赤裸的身体和男子激动的面孔,她会感到难受,恶心并且羞愧,她甚至想到藏起来,逃跑或蒙上头,谁也不见,谁也不听。

“不过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生活的!这就是爱情啊!”她带着一种极度的不解对自己说,“但是在这方面为什么会有美……为什么需要它?”

有时候她觉得在这方面存在着某种错误。并且这种错误不知道为什么同那些男性融汇为一点,而她却不得不居住在这些男性的社会里。

不知道何故她仍旧非常清晰地记得那些画面:他们中的每一位会如何走过来,用什么样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如何亲吻,而后接下来又是什么……哪怕有一点神秘也好,哪怕卖一点关子,而不是如此愚蠢地直接凸显出来……这污秽!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面孔痛苦地挤作一团,她忧伤地看着小花园,强烈地感觉到需求什么,从她明亮的大眼睛里,那柔顺的秀发里,还有那香肩翘臀的曼妙身体里,还有那长着娇小手指的如雕似琢的双臂里散发出寻求解放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看到任何相似的事物。

“您总是在幻想着什么?”她所熟悉的,稍微有些嘲笑但是婉转取悦的声音。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打了一个冷战,转过身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小小的敏感地藏在蓬松的头发之中的耳朵,就像小兔子的耳朵一样。

她的面前站着赫卢杰科夫,他微笑着,眯起的眼睛里稍微流露出水汪汪的光芒。

“哎呀,对不起,上帝呀……我还没有做完!”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愧疚地说出了这些话。而赫卢杰科夫假装皱起了眉头:“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呀?要罚款!……没什么,没什么,我现在不着急!”他满眼露着笑意,走开了。

不过,从他犹豫不决的动作,还有他不知所措环视四周的神情,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明白了,这份材料非常紧急,并且赫卢杰科夫现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似乎犹豫了片刻,而后就去翻某本书,翻了两三页就放下了,决定回自己办公室了。

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感觉到了这一切。并且她很清楚,如果换成别人,这种马虎会带来什么,并且她也清楚,这些其他人也心知肚明,为什么总是冰冷如霜、挑剔至极的赫卢杰科夫现在却如此奇怪地温和且富有同情心。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变得惭愧难当:有那么一个瞬间,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觉得,她现在正赤身裸体,而所有这些嫉妒的目光都责备地盯着她赤裸的身体,盘算着,这样的身体值不值得被赫卢杰科夫占有?很快将被占有吗?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垂下了头,在无助、羞愧的重压之下,她躬下身子忙文件,急忙地敲打着打字机上的按键,却不停地出错。她的两颊发烫,眼睛也不听使唤地流下了眼泪,里面充满了屈辱和对赫卢杰科夫,周围所有人,那些想着肮脏的事情的人们的憎恶感,甚至也憎恶自己,似乎自己在某些方面犯下了错误。

当文件准备好了之后,她的情绪才平静了下来,她的内心里也出现了异样的情绪。

“给您。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原谅我,维克托·弗拉基米罗维奇。”她走进赫卢杰科夫的办公室,开了口,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而又娇媚。甚至她的高跟鞋的敲打方式都变得特别了,似乎是在跳舞。她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位任性且被宠坏的人的魅力影响。这激发了她放肆的感受。她真想一下子坐到他的办公桌上,将手套甩到公文上,而后踢踏着皮鞋的脚尖,带着嘲笑的色彩盯着愣住的赫卢杰科夫看,并且也想看看那些透过开着的门嫉妒地关注她的行踪的人们。

不过,当赫卢杰科夫的目光对小妇人的全身进行打量时,这种打量终究让人觉得厌恶且有屈辱性的赤裸感。

第二节

演奏着音乐,有一群人说笑着,走动时弄得裙子沙沙作响,他们在音乐舞台前面走动着。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月亮挂在树梢和路灯之上的某个高处。不过,月亮是看不到的:

路灯越来越亮,让人越来越兴奋。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悄悄地顺着人群走动,她的身边是一位沉默不语的高个子军官,他的一个肩膀向前倾着,为了不碰到迎面走来的女性。他有着一张忧心忡忡而又无药可救地坠入爱河的脸。

“太无聊了!”姑娘任性地说,“哪怕随便说些什么……您为什么总是不说话呀?”

高个子军官整个身子都动了起来,无助地环顾四周。

“是呢,不知为什么今天谁都没看到……”他开口了,并对自己少有的机智感到高兴。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却无缘无故并且带着她那种残忍的女性的专横发起了脾气。

“您觉得,我非要有什么人陪着吗?是您本人呀?”

“我,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天呢……”军官尴尬地嘟囔着。

“天呢!”姑娘失望地模仿着,“那,您讲点什么吧……就讲一讲,您什么时候有没有坠入过爱河?”

在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声音里流露出忧伤:她事先都知道了答案。

“我……我就是现在坠入了爱河呀,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您自己非常清楚……”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再说一遍——我知道!我并不是想聊这个……那以前呢?还有第一次呢?”

军官尴尬地红了脸,甚至想躲入自己长长的骑兵军大衣的衣襟里。

“第一次?”

“是的……”

“第一次,说真的,我不记得了……也就是说,”察觉到姑娘的任性,他着急了起来,“第一次……当然……我第一次……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是爱上了一个侍女……”他以绝望的英勇结束了自己的话,而后他满脸通红。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用厌恶的好奇心盯着他看。

“难道?”她咬了下嘴唇,挑了下眉毛,漫不经心地说,“难道成为您所爱之人不是光鲜的事吗?”

姑娘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恶毒。

军官慌乱得不知所措。在他不明智、完全无助的面孔上,可笑地晃动着散乱的浅色胡子,显示出温顺的且伤心的委屈。

“我们坐下来吧……我厌倦了像摆锤一样走来走去……”姑娘简短地说了一句,朝旁边看去。

椅子位于花园的尽头处,那里几乎没有人散步,树木也稀少了很多,就像是林边一样,月亮则明亮地挂在树木纤细的高枝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无聊地坐在那里,任性的无聊渗透到她那优美身材的每一个动作中,她神经兮兮地用皮鞋脚尖敲击着地面。军官则直挺挺地像杆子一样坐在那里,将自己穿着油光锃亮的靴子的长腿盘在椅子的下方。

“接下去呢……”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生气地拖长声音。

“而第二次我爱上了……”军官似乎是在推搡之后一下子就说出来了。

“爱上了厨娘?”姑娘嘲笑地帮他结尾,而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不……不是……为什么爱上厨娘呢?”军官很惊讶地反问道。

“这是,这是为了让经历更丰富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恶毒地回答。

“不是呢,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不是爱上了厨娘……”

在他艰难的回答中有某一种声音,这让姑娘感到良心受到轻微的谴责,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忧郁、可笑的身形,变得更为严肃,更为柔和了。

“那是爱上了谁呢?”

“您知道吗……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县城里……离这儿很远……在那里有一位大小姐……丽莎·丘马科娃……她那时刚刚中学毕业,而……而我狂热地爱上了她!您相信吗?虽然这是小说里的话,但是我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为什么,她很漂亮吗?”

“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她出奇地美丽!”

“比我都漂亮吗?”姑娘撒娇地问。军官没有回答。从他细长而苍白的面孔上划过一道阴影。

“然后呢?”

“这个……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不要聊这个吧!”军官的面部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嘟囔了一句。

“怎么不要聊了?这么说来,您觉得我比不上她?”姑娘残忍地坚持道。

“不是的……您不觉得惭愧吗?……您……当然……要更漂亮多了……”军官痛苦地说,然后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开始可怜起他来,并且为自己轻浮的残忍感到羞愧。

“我只是开了个玩笑……请原谅,伊万·基里洛维奇!”她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粗壮的手臂。

军官灿烂而温柔地笑了。

“我不生气!难道我会冲您生气?”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温暖的颤动,“您想听吗?我都讲给您听……尽管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用眼神鼓励他,她感觉到,这位有些荒唐的军官的含蓄的心灵在她那温和的眼神之下慢慢地盛开。远处,音乐静静地演奏着,周围没有任何人,月亮则显得离他们如此近,满月而又明亮。

军官低声而忧伤地讲述着。已经全然不是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能够感受到某种巨大的、纯粹的坦白的忧伤。

“当丽莎奇卡还是中学生,我是骑兵少尉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她……而当她完全出落为一个成年女子的时候,在我的眼中,您知道吗?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除了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她是如此的迷人,美丽,完整,也就是说善良……她非常喜欢孩子、花园、自己家的老房子,她对我也是出奇的好!当她在场的时候,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允许自己做任何愚蠢的事情,甚至是想都不会想!……您知道吗?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普通的我,而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比原来的身高要高了……在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她是我全部的幸福,任何其他的幸福我都不会去追求……只是,当然,我不聪明也没有文化……我,当然,没有办法吸引住她,因为……不过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跟我在一起也可能会是幸福的。我将……哎,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不是大学生,也不是作家,而是一名普通的军官。难道不可以不考虑这个因素吗?要知道我是多么地爱她!对我来说她就是一切!而后,她离开去上学了,在她一些朋友的影响之下跟我告别了……非常……不好……好像嘲笑她,说她爱上了一个普通军官……至少,在最后的日子里,不是单独相处而是当着别人的面的时候,她似乎故意躲避我,甚至感到羞愧……或许,他们是对的,我真的不知道……或许,这的确很可笑,一个普通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军官胆敢去爱……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她离开了,而我却留在了县城里。当时我想过自杀……我已经拿起了左轮手枪,它就放在我大衣的口袋里,不过突然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或许,她在那里过得不好呢,我需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她,哪怕是用一种她察觉不到的方式……就这样,我改变了主意,只是把脑袋朝挂在墙上的大衣上撞了几下,还不停地喊着:丽莎,丽莎奇卡!……您不会笑吧,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温柔地看了看他。

“不会的,亲爱的。”她轻轻地说着,又碰了下他的手臂。

中尉幸福地笑了笑,更加勇敢地说了起来:

“后来,她又回来过假期了。我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消瘦了很多。您知道吗?还苍白了许多,眼神变得严厉了!只是她对我出奇的温柔,她是如此温柔,如此小心地对我,就像我是玻璃做的一般!有一天,我们一起在月色明亮的夜晚去划船……不知不觉……似乎是我拥抱住了她……而后她也……我们就这样整夜都在划船。丽莎奇卡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在那里她是多么地艰难,那是多么冰冷而残忍的生活,在那里所有的男人都是很粗俗很野蛮地看着女人……现在她明白了她的幸福不在那里……她还说,您知道吗?她说我是一个好人,甚至比所有人都好,只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甚至唱起歌来,跳起舞来,这是真的!”

中尉不好意思地笑了,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也笑了:想到这个高大的身材,穿着锃亮的皮靴还有长到脚踝的军大衣在手舞足蹈,就觉得好笑。

“第二天我不是走着去找她的,您知道吗?我那简直是在飞翔!飘飘欲仙。不过,突然……当我见到了她,我突然间明白了:一切都要烟消云散了!我甚至都想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是她叫住了我,然后径直来到花园里。她走到通往道路的栅栏门旁,停住了,沉默良久,然后将一封信递给我……这是来自她的一位女友的信,这位女友是我们城里的一位犹太女,好像就是她怂恿她去上学,也是她比所有人都强烈地嘲笑我的爱情……这位女友给她写道,您知道吗?完全是嘲笑的口吻,说有可能嫁给我,然后生一大群孩子,然后帮他们擦鼻涕,还有诸如此类……小地主婆的幸福等……您知道吗?可恶的是,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尽管我,当然……而后丽莎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栅栏处呆立着,眼睛望着道路……我还清晰地记得,此时路上走过一群牲畜,公羊们如此大声地叫着,似乎是在嘲笑我……真的!就这样,所有一切都完了……后来丽莎又离开去了彼得堡,很快她就在那里自杀了……似乎她厌倦了生活……也好像她从来就没有来到过世上!后来……做了尸检,原来,她当时已有身孕……”

军官沉默了,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也不语了,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月亮。这可怕而又不为人知的悲剧在她面前展现开来,如此昏暗,如此悲伤。

“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这位姑娘?为什么她要自杀?怀孕了,这么说来她真正地用心去爱了?”

“上帝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军官痛苦地又开口说话了,“要知道,难道她跟这样一个连她最后一程都不来送行的人会比跟我在一起幸福吗?要知道我是那么地爱她!我甚至是一辈子都会为她祷告!我也不知道……当她自杀的时候,在我的内心里那种最美好的,最阳光的一切统统都永久地消亡了。从那时起,我的内心里似乎有什么被撕裂开了……在人群中还没有什么,瞧,就像跟您在一起一样……但是,当我独处时,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在这里有什么在静静地、静静地流淌,就像鲜血一样!”

军官还在窃窃私语些什么,他的窃窃私语是这么的炽热、这么的执着,话语中充满了不可言表的悲伤。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惊讶地听着他的倾诉,军官长长的、可笑的身型在她面前变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纯洁和完美!……此时,他已经不是一位可笑的骑兵中尉,而是某位高大的、纯洁的、因为自己伟大的爱和无望的忧伤而变得圣洁的人。她感到很奇怪的是,这位已故的女子怎么就不理解这伟大的爱呢,这匍匐在她脚下的爱呢?

她甚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是这个女子,我将……”

此时,她发觉军官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他直勾勾地盯着月亮看,眼睛瞪得大大的,在眼睛里闪烁着月光蔚蓝的星火。

“伊万·基里洛维奇!”她用动容的嗓音喊道。

此时传来一个女性的清脆笑声,就像是有一把彩色的玻璃撒向幽暗的林荫路上,朝他们跑来一个温柔的女性身影,周围因为这个女性而散发出欢乐、健康、青春和调皮的气息。

“列诺奇卡,”她叫了起来,“你们怎么躲在这里啊……快跟我走吧……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你了!……怎么?军官又向你表白了吗?这都是第几次了啊?”

于是简直就是一个装满笑声、问题、尖刻和玩笑的万花筒撒向他们,并且瞬间清扫了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心头关于纯洁和怜悯的脆弱心情。很快,两位姑娘说笑着、激动着走向明亮些的花园地带,将军官抛诸脑后。军官一人独自留在了椅子的一角,他长长的身型,灰暗且绝望,他仍旧像刚才那样盯着月亮,并且痛苦地自言自语些什么。

“你知道吗?”瓦利娅像喜鹊摇摆尾巴那样晃动了一下自己灰色的短裙,“作家巴拉金来了!”

“真的吗?”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机械地反问道,她还没有完全从刚才安静的、幻想式的沉思中走出来。

“真的呢!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他就在花园里,跟普热莫维奇坐在一起呢……非常有意思的人!我们赶紧过去吧!”

一股好奇心重新升腾在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心间。在所有对文学感兴趣的人们那儿开口闭口都是在聊关于这位巴拉金的事。年轻人不停地谈论他,对他的每一部新作都翘首期盼。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从没有想到把他看作是一位活着的普通人。她觉得这位作家是一位遥不可及的人物,在他们灰暗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想象会出现这样的人物。

“我们也可以跟他认识……通过普热莫维奇!”瓦利娅因为激动而说话断断续续。

“这是为什么呀?”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什么为什么呀?”瓦利娅非常惊讶地回应道,她甚至停下了脚步。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变得非常害怕、非常尴尬,她觉得自己现在既愚蠢又渺小。

还在远处,她们就看到了在一张桌子旁,坐着她们熟悉的大学生普热莫维奇,他激动地摊开双手,还看到了一位不熟悉的身影,戴着浅色的软礼帽。

“你看,你看……那就是他!”瓦利娅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并且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抓住了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胳膊,还用整个身体撞了她一下。

姑娘们悄悄地从旁边走过,从她们的帽檐下抛出害羞而又好奇的眼神。

作家巴拉金用身子依着桌子坐着,他非常优雅地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将浅色礼帽往后面推了推。大学生在给他讲些什么,根据他夸张的手势动作可以看得出,他有些拘束,觉得自己不自在,并且极力地去掩饰这一切,努力让自己变得更聪明、更自然。巴拉金认真地听他讲话,只是脸色有些阴沉。从他们旁边时不时有小姐们、大学生们还有中学生们走过,他们都假装自己仅仅是随意地在散步,不过完全明显地将眼神聚焦在作家身上而不肯移开。巴拉金时而也会看看他们,并且稍稍转动下身子。有些小姐们没有注意到,巴拉金用眼睛的余光也在追踪她们,当她们走到林荫路的尽头时,她们又折返回来了。巴拉金还在远处时就已经用目光注视着她们中更为年轻的、身材更为匀称的、相貌也更为漂亮的女子。相反,年轻人都觉得作者肯定对这种纠缠不休的关注会表示不悦。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也这么认为。

“他肯定厌倦了这样的偷窥!”她悄悄地对瓦利娅说。

“怎么会呢?”另一位笑了起来,“他肯定很想成为名人吧!”

此时人群里有两个人朝她们走来,一位是赫卢杰科夫,一位是科托夫,科托夫是一位中学老师,他心胸窄小,有些凶狠,他爱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赫卢杰科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科托夫用他那小小的、因为内火而干裂的嘴唇虚伪地讪笑了一下。

“你们好啊,”他说道,“你们也在这里啊!”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下意识里感到羞辱。

“这是多么奇怪的责怪呀!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了?……我每天傍晚都是在这里散步的,您对此非常清楚。”

“当然了,好奇呀!”瓦利娅挑衅地插嘴道,“您是不是嫉妒了?”

“真是奇怪!”科托夫立刻面容惨白,从牙缝里挤出这样的话,他憎恶的眼神划过她的面孔。“我只是不能理解这种外省的土气……真是搞笑!”

“得了吧,您,不要再乱扯了,”瓦利娅打断了他,“您自己不也是有20次给我们讲您和契诃夫的相识吗?”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克制自己说,“这是如此自然的事情……人们,毫无疑问,是有意思的……”

“怎么来讲?”赫卢杰科夫故作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眯起来的眼睛所发出的不愉快眼神表达着某种双重含义。

“什么怎么来讲?”姑娘惊讶地反问道。

“就是怎么来讲呀。”

“我真不知道,您到底想干什么!”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突然发起了火来,“您自己非常清楚,为什么需要成为作家,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至少,他们比其他人要理解得更为深刻,感受得更为细腻……”

“您,似乎,觉得作家是某些特别的人物,他们和普通的凡人不一样?”赫卢杰科夫嘲笑地挤出这样一句话。

“是的,差不多是这样的!”姑娘强调道,她用挑衅的眼光直视赫卢杰科夫的双眼。

“你怎么能!”赫卢杰科夫威胁地暗自想道,“等着吧……”

他此刻非常想提醒她,她终究是对他非常依赖的,竟然胆敢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但是赫卢杰科夫没有找到合适的言语表达这一切,不能太明显、粗鲁,像商人一般,便只好沉默了。姑娘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用一双热切的双眼盯着他的面孔,直到他不由得转过身去才把眼神移开。

这个时候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也转过身去,微微地发出蔑视且自豪的一笑。但是这种紧张感立刻消失了,只是姑娘感到自己非常委屈,受到了屈辱,非常可怜。

“你们为什么这样刻薄?”瓦利娅试图支援自己的好友,“难道你们真的嫉妒了吗?先生们,你们怎么不害臊呢?这是孩子气!”

赫卢杰科夫尴尬地笑了起来。

“你们自己不久前还在夸巴拉金,并且嘲笑不理解他的资产阶级……而现在……你们应该要更为真诚一些!”

赫卢杰科夫感到不好意思,但是科托夫正开心地欣赏他的失败,突然干涉起来。他开始狡猾且复杂地证明,那些不理解生活中和艺术中的新事物的资产阶级是会引起人们的反对,但是当话题涉及这位享有盛誉的巴拉金,则没有可比性,他所追逐的新事物,不惜任何代价的追逐,有时候是荒唐的。他说了很长时间,甚至带有某种并非做作的狂热,但是都让人觉得,他说的并不是关于作家,而是关于一个普通人巴拉金,并且他的内心里充满对作家个人的愤怒。瓦利娅试图争辩,但是科托夫用他那肺结核般狂热的凶狠机智地粉碎了她那些幼稚的证据,最后迫使她沉默。在他的声音里响起了某种凯旋,而赫卢杰科夫冷笑而不语,真是让人无法理解:他是在嘲笑谁?瓦利娅,作家还是科托夫本人?

姑娘们垂下眼睛走着,她们两个都有这样的感受,似乎她们参与了一件不真诚、不光鲜的事情。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当科托夫开始拖长同情的声音说话,似乎是在诉说被所有人所接受的真理时,瓦利娅突然出人意料地叫了起来:

“你们看,普热莫维奇向我们鞠躬呢……可以介绍我们认识喽!”

大学生极力去掩盖自己骄傲而激动的神情,他真的从桌旁稍微起身,鞠了一躬。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瓦莲京娜·彼得罗夫娜!请加入我们队伍中来吧。请允许我向你们……”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非常窘迫,但是瓦利娅满脸通红,带着某种贪婪转身朝桌子走去。

巴拉金黑色的双眸在额头上的皱纹衬托下显得更为严厉和专注,这双眼睛迎着她们看去,其中似乎有什么闪亮了一下。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不明白那是什么,但是她感觉这是对她们的幼稚的嘲笑。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只结实的温暖的男性手掌,非常久地握着她的手。椅子发出了声响,就这样认识了。

无聊且空洞的谈话也就这样开始了。普热莫维奇努力取悦所有人,他夸张地跟作家亲近,并且每一分钟都努力说俏皮话,虽然并不成功。赫卢杰科夫做出一副他是被迫邀请来坐到桌旁的样子,并且他一言不发。科托夫则试图悄无声息地使坏但是并不光彩,他真的开始发作了肺结核般病态的恶意,并因此而变得更加难受,而女士们非常拘束地坐在那里,就像参加考试的中学生一般。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根本就没有朝巴拉金的方向看,而是一直在紧张地拨弄自己小包上的链子,而瓦利娅,稍微张开嘴巴,把视线定在作家身上,对作家的每一个单词都报以傻笑。巴拉金,看得出,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说的话很少,并且非常严肃地沉思着,他试图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显得是原创,并且具有意义。这非常难,并且,可以看得出,这束缚了他的手脚。

“您知道吗?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普热莫维奇咧开嘴巴笑着,说道,“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可是您的大大的崇拜者。”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很快朝巴拉金看了一眼,像小姑娘一样涨红了脸,她做出这样一个动作,似乎想否定这一切。巴拉金不得不对她鞠了一躬,但是看得出,这让他很开心。而后,他特别认真地看了看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他的眼神捉摸不定地从她的脸颊滑向双肩、酥胸。

这让姑娘感到紧张,她感觉到了投来的重重目光,尽管她一次也没有捕捉到它们,但是她只想赶快离开这儿。当谈话刚刚停顿了一分钟,她便起身喊瓦利娅回家。

“您为什么这么早?”普热莫维奇问道。

“因为,我有些累了……”姑娘回答道,她起身,并没有抬起双眼。

赫卢杰科夫和科托夫也起身送她们,一路上仍旧是在讨论,只是讨论起比刚才更为不愉快的话题,关于作家。荒唐至极,但是非常明显,问题并不是出在作家身上,而是在被侮辱的男士的自尊上。所以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干脆沉默不语了。不过瓦利娅则天真、直爽,整个身子都靠近她:

“是的,列诺奇卡,多么有意思的人啊……多么特别的人啊……一下子就看得出,这是和我们这些追求者不一样的人……”

“谢谢。”赫卢杰科夫假装开玩笑但是很恶意地回答道。瓦利娅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是说你们……”她反驳道,但是非常不成功,于是变得更尴尬了。

分手时,大家都很冷淡,也不自然。当男士们离去时,姑娘们还听到赫卢杰科夫说了些什么,而科托夫则尖声细气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第三节

巴拉金每天傍晚都会出现在花园里,读者也稍微对他有所习惯了。通常,他会坐在最亮处的一张桌子旁,将自己浅色的礼帽反过来放下,然后将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他唯一的交谈者是普热莫维奇,这也让他成了作家的直接崇拜者,尽管他经常对他的作品提出否定的意见。这种相识对普热莫维奇来说是一种恭维,他骨子里有些波兰人好面子的特性,所以,巴拉金应该对他已经非常厌倦了。年轻人还是像以往一样从作家身边走过,他们经常看到,巴拉金并没有在听普热莫维奇说话,他更偏爱于快速地、用不易察觉的目光来追逐从身边走过的女性。此外,大家对作家都渐渐地习惯了,所以他的出现再也不像原来那样引起公众的好奇了,尽管,每个人,特别是年轻的姑娘,在他出现的时候,总是快速地、几乎是惊恐地说:“巴拉金!”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经常从远处看到他,有几次她甚至坐了下来,为的是能够看到他。但是她并没有走近,而是努力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人在她的内心里产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她觉得这个人与众不同。某种不清晰的感受吸引着她去注视他,似乎在说些什么,这种愿望有时候变得如此强烈,使得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渴望朝他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努力说服自己,她并不是在关注他,而只是她想走进林荫道。她在跟自己玩游戏,悉心地为此找个体面的借口。但是这种欺骗并没有得逞,这个时候,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便安慰自己:这又有什么呢?要知道我们是认识的呀!普热莫维奇也经常去他那儿!这真是偏见,什么外省土气!我就是像所有人一样的普通人啊!

但是每一次她都会有一种奇怪的兴奋,这种感觉如此之强烈,让她满脸通红,心儿开始怦怦跳,而双腿却没了力气。这时候,姑娘为了自己,会突然装作她看到了旁边有什么有意思的事物,停住脚步,然后有那么一瞬间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而后回家去,消除了没有得到满足的负面感受。

最后,她自己也开始觉得,他们之间横亘着什么!某种不可跨越的障碍,巴拉金曾经是也将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这个世界里,作为一位他行程中某个铁路站点的安静的女士,她只会让人觉得好笑。并且还有一种不能理解的直觉在提醒她,她或许仅仅是牺牲品,并且这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变成对她来说是普通的、像所有人一样的人物。她告诉自己,所有这一切都是儿戏,巴拉金就这么出现了,他也将就这样从她的生活圈里消失的。在这个圈里她还将跟赫卢杰科夫、科托夫、瓦利娅、军官还有其他人打交道,很久很久,在这个圈里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渺小的尘世之人。这个时候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任何时候都不会去跟他打交道。这样一来她似乎平静了下来。但是当她清醒地认识到,所有这一切仅仅就这样了,这个时候她突然又变得无聊了,并且接下来的所有日子会变得像她已经熟悉的钢琴厂灰色的墙壁一般。一种忧伤悄悄地爬上了她的心头。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因为内心的某种感受避而不谈巴拉金。她觉得从她的第一句话就能猜到,巴拉金对于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位她喜爱的作家,而是某种更重要、更亲近的人物。的确如此,有这么一两次,她不能忍受科托夫恶意的攻击,似乎科托夫全身心地憎恶巴拉金,她开始反驳,然后她吵得面红耳赤,满眼泪水。就在这个时候,赫卢杰科夫装作观察四周,开始嘲笑地低声哼唱,而科托夫则公开地说:“的确,女人们天性好奇!”

“您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脸涨得通红,并且瞬间她又觉得似乎有谁突然脱光了她的衣服,她差一点儿就哭出来了。

“为什么你们脑子里都是这么污秽的想法?为什么你们可以有自己喜欢的作家,当你们夸奖谁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当女性开始说话……那么,你们就假设,我的确喜欢……”

“我的确是这么假设的!”一语双关,科托夫几乎是带着仇恨反驳说,并且他很粗鲁很直白地转换了话题。

“我想说的是当然是把他当作作家来喜欢的!”姑娘绝望地叫喊着。

“当然了,”科托夫油腔滑调地表示同意,“这么说来,瓦莲京娜,明天我们去野餐吧?”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无力地沉默不语,她那种无助的委屈感的确让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笨笨的瓦利娅公开地承认她对巴拉金有好感,勇敢地捍卫他,她并没有遭受到任何人的讥笑,既没有这种露骨的讥笑也没有双重含义的沉默。

不过两个姑娘之间倒是经常会谈论巴拉金。并且还有一次,瓦利娅提出了一个奇怪的、幻想的问题:

“要是他开始追求你了,你会怎么办?”当时是晴朗的春天傍晚,天空清澈,渐渐地黑了起来,苍白的星星静悄悄地转入天空的蔚蓝之中,到处都笼罩着温柔的、不可捉摸的沉思。姑娘们沿着寂静无声的小巷走回家。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什么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从未出现在她的头脑里,就像某种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她沉默了。但是瓦利娅勇敢而清脆的声音并没有平静下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豁出去!”她说着,双眼里闪烁着光亮。

“怎么做呢?”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很惊讶,甚至是恐惧地问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红了起来。

“就是这样呀……这种人当然是不会满足于跟你或者是跟我在一起的……他的生活十分之重要且有意思,女性应该都不会轻易将他放走……终究!”

她突然沉默了,迷离的双眼梦幻般地望着前方。她走动时带动了轻盈的浅色外套,勉强被衣服遮住的高隆且富有弹性的胸部若隐若现。

“终究什么?”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默默地反问道,她害怕地捕捉到在自己身上有某种甜蜜的、可怕的、关注深渊最深处的好奇心。

离深渊如此之近,她的头都眩晕了。

“终究会不顾一切!”瓦利娅直接地回答,“事实上是怎么样呢?哪怕只有两周,而生活将会是有意思的……要知道,终究,迟早都要出嫁并且……”

瓦利娅并没有说完,她的脸上露出粉红的红晕。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也脸红了。

“为什么必须要出嫁呢?”她犹豫地表示反对。

“难道要当老处女吗?……这也不是上帝所知道的幸福!”

“这么说来还不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瓦利娅激动地反对道,“很大的区别!一种是跟比自己高大的人在一起,一种是跟庸俗且无聊的动物一般的人在一起!”

这一席简短的谈话是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女孩子之间的交谈之一,这是她们被激发了生活热情的谈话,这在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心里产生了深刻且明晰的印象。似乎在一瞬间,她进入了某种被禁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充满了光亮、勇敢和幸福。整个晚上她都在沉思,不清楚是何故,她自己也感到非常快乐。她的热血沸腾瞬间染红了她细嫩的皮肤,她那湿润的嘴唇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几天之后,在那一张她曾经聆听高个子军官讲故事的长椅附近,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一个人遇到了巴拉金。当她认出了戴着浅色礼帽的高个子,她非常窘迫,并且她的第一个动作是回应他的鞠躬,然后就从旁边走开,眼睛都没有抬起来。但是巴拉金却停在了路上,并且伸出手来说:

“您这是往哪里跑呀?您好!”

姑娘纤细的手被一只男士温柔且有力的手掌握住。巴拉金长时间亲切地跟她握手,俯瞰她因为月光而泛白的面孔,这个娇小柔美的面孔。

“您乐意吗,我们一起走走吧?要知道我一个人很无聊,这是真的!”巴拉金说,他似乎是在责怪自己最好的女友,因为她丢弃了他一人在此。在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在其他人那里经常听到的,并且她已经熟悉的游戏的语调,而是有某种别的含义,她觉得,好像他用了简短的话说出了某种饱含深意的话。

他们一起走到了林荫道的尽头,然后坐在悬崖的上方,从那里能够看到城市的边界,一串串黄色和白色的灯火,它们像星星一样闪亮,洒落在笼罩着月光的大地上。空中蒙蒙的雾气则盖住了远处的屋顶、花园还有烟囱,它们就像月夜之梦一样神秘而轻盈。还有月亮本身,明亮而圆润,庄重地悬挂在城市之上。

从什么开始的谈话,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后来怎么都回忆不起来了。她非常紧张,并且瞬间就脸红了,只是她庆幸,当时是在灰暗里,月光遮蔽了她的表情。这让她感到特别轻松,所以谈话有了轻柔、愉快还有些让人激动的神秘基调。

月亮在天空中远远地移动,雾蒙蒙的城市里的灯光变得稀少,当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平静下来,她开心了起来,内心因为某种寂静而充满激情的活跃,她信任地望着巴拉金闪亮的双眸说:“很奇怪,跟您在一起时如此的轻松,就好像我跟您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通常我很难跟别人聊起来。”

巴拉金的双眼很奇怪地亮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笑了,想起了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过这样的话,特别是从这样年轻的幼稚的姑娘们的口中,于是他像往常回答的那样说,“或许,是因为您的确认识我很久了……这就是作家们的命运:对于我来说,您是一位全新的人,而您了解我,或许比我自己都清楚……”

“或许吧,”姑娘陷入了沉思,她那长着一双大眼睛的白皙面孔上带着幼稚的严肃表情,“只是,难道可以根据作品来认识作家的为人吗?我觉得,很难!……”

“您看到了吗?在生活中我们所有人都在撒谎,都努力将自己最有利的一面呈现出来,而当作家坐下来工作时,他有一种狂热,就是尽可能好地去书写,这样来调动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量,并且不自觉地暴露出许多他并不想让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了解到的事情……如果仔细思考作家的作品,仔细思考他所选择的主题,还有他所喜欢的或者是他所憎恨的人物类型,那么作家的个体将是最为丰满的……但是至今这些都鲜有人研究,这真是遗憾……关于作家你们只有在他们离世后才能谈论,或者根据某种原则:要么什么都不是,要么很好……这样一来格列布·乌斯宾斯基在我们看来完全和契诃夫是一样的人……现在已经存在一个刻板模式了:魅力、与众不同的幽默……人们不善于阅读:他们仅仅断章取义,寻找一些思想或情绪,而非作家的个性,要知道在每一个人的创作中最为重要的是这个人本身!……我察觉到,女性有着特别的能力,她们能够猜出作家们在自己的人物形象的深处隐藏着……”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陷入了沉思。

“要知道这的确是对的,”她开口了,“瞧,尽管您在每一句话里似乎总是谈论死亡,谈论不祥的劫运,谈论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虚至极……并且尽管人们认为您是一位绝望的悲观主义者和否定主义者,但是我觉得,事实上,您是热爱生活的,是善良的,并且非常喜欢生活……是不是这样呢?”

她笑了笑,似乎是表示抱歉。

“或许是吧……我也不知道,真的。”巴拉金不得不回答。

他更喜欢女性们把他当作这样一位悲剧人物,在内心里有着灰暗的、几乎是无底深渊,就像他在自己绝望的小说和剧本中所呈现的自己一样。所以他开始聊起,在生活中的确所有的一切都是可恶的、无聊的并且是艰辛的。

“如果我在生活中真的有所喜欢,并且的确是完美的,那便是女性的青春和美貌……”在灰暗、绝望的谈话最后他坦诚地说,“每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都会让我心动,吸引我。我也不认为,这仅仅是愚蠢的本能在控制这种感受……我并不是想在肉体上一定要占有她们……并不是!这甚至都不那么有意思,也不是那么的必需……在女性的青春和美貌本身里面有着最柔弱、纯洁、感人的温柔,它是这么甜美而又痛苦地扣人心弦,当你看着春天的鲜花……”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全身心地在倾听,当巴拉金开始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计划、构思,还有已经开始着手的工作时,她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出:

“您真是幸福的人!”

在她的这句话里流露出某种无力的忧伤,关于另外某一种,她幻想出来的美丽的生活。

“我?……完全不是的!”巴拉金耸耸肩,“这只是旁观者觉得,作家的生活是某种充满了兴趣、色彩和行动的生活。而实际上,艺术是这样一种手艺,在这里比起喜悦来更多的是无聊、细琐,甚至是令人厌恶的……”

接下来,他花了很长时间坦诚地跟她讲,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女子被月光照亮的娇美的面孔,那双含情脉脉看着他的双眼,这一切唤醒了作家的心灵,巴拉金的声音里透出了炽热的感受,痛苦还有愤懑。与其说有意识,还不如说是无意中,他引起了姑娘内心对他的怜悯和温柔。他还说起,在作家之间存在如何恐怖的敌对和嫉妒,在文学世界里充满何等的乌烟瘴气和各种阴谋诡计。在惊讶不已的姑娘面前呈现出一张清晰却粗鄙的画面,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她曾想象到的屠格涅夫们、陀思妥耶夫斯基们还有托尔斯泰们的世界。而不知不觉中,巴拉金自己的形象在这灰暗底色上显得如此明亮、如此纯洁,几乎成为了那种顶天立地的形象。他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形象,在敌人和谄媚者的人群中,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堕落。

“要知道当作家死去的时候,”巴拉金用一种忧伤的但有穿透力的声音说,“他们所有人都会在他的纪念碑前鞠躬,然后撰文说这位作家曾是多么有魅力的人,他的离世来得太早了……他们总是这么说,甚至,或者,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我很了解这一切,请您相信,有时候这让人觉得很讨厌,文学这个单词本身就具有排斥的意义。有时候,甚至让人害怕,不敢去想,或许我还要生活很多年,一直不停地写啊写,小说,戏剧,短篇小说……永无止境,也没有最终的意义……”

巴拉金停住了,不知是因为吹来的微风,还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某种痛苦。

“难道可以这么去想吗?”姑娘悄声说道,浑身都燃起了母性那种想去帮助、去安慰的愿望,“难道您的创作是为了评论家和自己的朋友们吗?要知道他们仅仅是大海一粟……而在这里,在边远的地方,所有人对此一无所知,大家都喜爱着自己的作家,等待着他们……您自己或许不知道,有些人仅仅是靠文学活着的,在文学里他们摆脱掉了自己无聊且庸俗的真实生活……摆脱了他们周围的那些渺小、颓废的人们……”

姑娘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用那种炽热的、深入心灵的纯洁的音调脱口而出。她甚至还做出了某种充满激情的动作,似乎是想去拥抱并抚摸他,不过她一下子就感到难为情了,涨红了脸,愣住了。

巴拉金认真且贪婪地注视着她。

“您是多么可爱的姑娘啊!”

但是,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突然被某种奇怪的不安所控制。她似乎害怕说些什么,承认些什么,也感觉自己无力掩盖这些。巴拉金又开始说话了,但是姑娘却坚持要立刻回家。

“已经很晚了……需要回家了……让我们走吧!……”

当他们两个人一起走在寂静无人的、被月光照亮的街道上,他们的脚步声在黑夜的安静中引起了很大的回响,而内心里某种关于新的事物的预感也颤抖着,某种让人幸福的,非常神秘的……月亮升到高空处,平静地直视着这座城市,就像天空中的女王一般。

在她家的大门口他们还站了很久,巴拉金直视着姑娘的眼睛说:“要是我爱上了您,那该怎么办呢?”姑娘在黑暗里脸红了,她稍微有些害怕地反对道:

“这是不可能的!”

“万一呢?”巴拉金坚持着,并且身子朝她的方向弯得更低了,重复说。

这时,她出人意料调皮地笑了起来。

“那能怎么办呢?……这样更好呢!”

“您对此不害怕吗,不担心吗?”巴拉金用颤抖的奇怪的嗓音在她的嘴唇边问道。

姑娘并没有回答,她直视着他的双眼,在她的瞳孔里有着某种紧张和迷人。某种不需要语言的询问,还有某种许可在她半闭的双眼里。某种奇怪的、强烈的关系建立了并且拉伸开来。不知不觉,他们的脸靠得越来越近,姑娘已不受自己意志的控制,而是受控于某种热烈的迷雾,在这里闪亮着他那明亮的双眼,像黑色的星星一样,她用炽热的张开的双唇靠了过来。就这样,陌生男士的双唇用炽热和忘情靠近她的身体,吻了她。姑娘愣住了,她轻轻地反抗,试图挣脱,但是突然间她整个身子松软了,愣在了那里,并没有摆脱他的嘴唇。

就这样如梦似眩晕的忘情,如此折磨人,如此火热,持续了很久。一切都静悄悄、静悄悄,而女子柔软且顺从的身子已经温情地偎依在高大强壮的男士身上。在她的脑海里响起了奇怪的音乐,思绪的碎片在真实的迷雾中被淹没了起来。

寂静无人的街道敏锐地防守着所有的声音。某处有一只小狗拖长着声音在忽高忽低地吠叫着。只有月亮从黑暗的屋顶后面调皮且明亮地望着。他们在暗处,彼此并没有说话,他们久久地亲吻着,感觉到热烈的呼吸、加快的心跳,还有某种从身体里发出的寻找另一个身体,并且想将它们连成一体的感受。

“好了,再见!”巴拉金说着又亲吻了她一下,但是已经是另外一种亲吻了,出奇地温柔、纯洁,似乎是在感谢也是在祝福。

“您真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可爱的姑娘!”他简单地说,“我非常高兴我们能够相遇。”

月亮藏了起来,只有那黑色屋顶上微弱的闪亮可以证明,月亮还在这里,它还在悄悄地守卫着入睡的城市。

第四节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开始忙夜班了,直到晚上九点她都会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敲打着自己的打字机,就像是草丛里的蚂蚱一样。在宽大的房间里,除了她,只剩下一名官员了,有些乏味的手稿抄写员,他面颊一直包裹着,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话。只有他的位置和她的位置,在房间不同的两端,亮着罩有绿色灯罩的台灯。周围一片灰暗,甚至因为灰暗而让人觉得有某种送葬的感觉,特别是在角落里,还有那种大大的桌子,用黑色的油布包着。

姑娘也喜欢这样独自一人和这样的工作。最近这两周带给她的生活有如此多的新鲜事,如此惊心动魄,需要让人单独静一静,思考所发生的一切。姑娘到现在还不清楚,所有这一切是好还是坏,她现在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但是她很清楚,往昔的生活已经结束了。往日她仅仅知道简单而神圣的名字——爱情——现在以饱含月夜、亲吻、窃窃私语、拥抱和爱抚的明亮的梦而进入她的内心。

那天晚上,当巴拉金从陌生的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走来成为她最为亲近最珍视的人,姑娘如痴如醉地走回家。她的脸蛋从来没有这么娇美,这么温柔,她的双目如此大而纯真,她整个人像是洒着露珠的小花朵,青春的全部美丽都盛开了。她久久地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眼睛、头发,还有那炽热的双唇,那富有弹性隆起的胸部,在天蓝色的外套下颤抖着,观看自己纤细的腰,上面系着的金色腰带。她对某些变化表示惊讶,又对什么报以微笑。在她的大脑里回荡着漂亮的旋律,既没有恐怖,也没有怀疑,也没有窥视未来的愿望。只有那种丰富的,强烈的感受,将她的身心都融入一种强大的宽阔的感受中。

之后,他们每天都见面。他们悄悄地精心向无关的人掩盖相互之间的关系。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说,她是无所谓的,因为她是自由人,什么都不会害怕。不过巴拉金温柔而又坚持地反对:

“这是为什么呀?……我们不需要别人知道我们的感受和经历。这一切只有成为我们两个人,男人和女人的秘密时,它才是美丽的。当别人插手时,这种秘密就会变得鄙俗……再说了,为什么要破坏您的生活呢?……您的名誉会在我的名誉光线里黯然失色!”

他说笑着,不过他仍旧温柔地保护着姑娘。他对待她就像是对待某种小心翼翼的温柔,易碎的昂贵餐具一样。但是每次新的会面都会带来更近一步的亲近,越来越亲近。每一次都会小小地证实他对她身体的控制权,随着亲近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她起初非常害怕甚至都要晕厥过去了,而后,她全身充满了某种特别的,有些羞愧的幸福感,这让她头脑眩晕,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而巴拉金带着熟悉许多女性的经验,悄悄地走在这条路上,既不惊吓到她也不让她感到委屈。所以:第一次拥抱,亲吻手腕以上的部位,而后是温柔的坚持,用温柔和悄声细语包裹着的坚持,他就这样让她露出了手臂,并且亲吻了这第一次让他看到的裸露之处,那圆润的精心保养的胳膊,这一切都构成了一连串炽热的、新鲜的甚至让人惊喜的幸福感受。

当他第一次将姑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时,她开始感到头晕,满脸火热,眼前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她开始变得害怕而羞愧,所以她挣脱开了。现在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燃烧全身血液的事情,甚至是一种病态。她坚持地拒绝每一次新的亲近,甚至满眼泪水地请求,但是,与此同时,当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会花上好几个小时都在想这些事情,浑身都燃烧起来,欲火焚身一般。

巴拉金从不欺骗她。他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尽管,他善于在她已经接受了原来的内容之后再说出每一个新的单词。姑娘已经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将会是短暂的,他们必定要分手,并且这将是很快就要发生的事情。不过,巴拉金善于调整她的情绪,如此自由而轻松,让她不会惊讶,不会委屈,甚至都不会觉得悲伤。现在是如此的美好,而未来不需要有任何规划。但是当巴拉金说起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亲近时,姑娘的内心里还是产生了某种可怕的,近似惊恐的情绪。

“要知道,我们终究是要彻底分手的!”巴拉金用断断续续的低沉声音说着,当她在大花园最黑暗的角落里坐在他的双膝上的时候。“您对此不担心吗?……你不害怕?”姑娘浑身发烫,因为羞愧而不知所措。不过在这种羞愧中并没有什么让人讨厌的感觉,没有那种当其他男人看着她却不说出自己的主要意愿时所引起的自己的厌恶感。不过她全身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赤裸的,但是这种感受是一种新鲜的并且是纯洁的。这种感受就像是夏天,在河岸上,她为了洗澡而脱光衣服一样。赤裸的匀称的胴体站在轻柔地抚摩她的光脚丫的绿草地上,安闲自得地光着脚,在透明清澈的水面上,太阳光投入沙底。

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上面有太阳光点温柔地移动着,还有轻柔的微风,这种感受令人那么愉快,而且让人感到兴奋,就像某种被禁止的享受一般。她赤裸地站在那里,正是因为没有人看到她,不过她一直都觉得,从四面八方都有上千双眼睛在盯着她。这种难以捉摸的感受混杂着纯洁的贞操,还有下意识的对羞愧的需求,其中有着某种吸引人的地方。现在她觉得,就像那时她浑身都富有弹性和柔韧,从圆润的双肩到红润的脚趾,就像在凝固的透明的水中游过泳一样。有些羞愧,却是像红酒一样让人眩晕的羞愧。甚至都想让羞愧更多一些。但是她很清楚,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永远也不会有的!”她悄悄地回答,低下头,而巴拉金仅仅用嘴唇就感觉得到,她的面颊因为红晕的凉风而发烫。

“您这么想吗?”他俯身下去试图看到她的双眼,低声说,这种禁忌的游戏让他自己也感到激动不已。“而我觉得,会的!”

姑娘开始轻微地在他怀抱里敲打,试图从他的双膝上下来。

从这一晚上起,她开始无意识地等待着什么。但是她无法想象自己在他面前会赤裸着身体,不过她不知道,也不理解,那种享受到底在哪里。他曾说过,书上也提到过,整个生活里都存在。她坚决地认为,任何时候都不会发生,但与此同时,最后瞬间的亲近她整个身体都预感到了。当姑娘很长时间都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她的脸颊开始发烫,她的心儿怦怦直跳,而她的大脑已经拒绝连贯地思考了。

她的这种紧张感传染给了巴拉金,这成为了他无法表达的享受。他不断地回到被打断的谈话,悄悄地让姑娘适应这个念头。在亲吻和拥抱之间,最主要的便是谈论那件事,巴拉金,还有她自己,浑身颤抖着,等待着那个瞬间,当亲密燃烧起整个身体,并且没有羞愧感的想法勇敢地转变成词语。但是每一次她都坚持并且柔弱地重复着:

“这不可能出现的……”

“我知道!”

“为什么?”

“因为……”

但是,每一次,说出这句话变得越来越难,姑娘自己也弄不清楚了:这到底会发生还是不会发生?

这时,雨季到来了,晚上变得潮湿、阴冷并且有风。这时候,巴拉金开始邀请她到自己家里去。再也没有其他的任何地方可以独自见面了,而当着别人的面相见总是让人不悦。但是在同意之前,姑娘还是斗争了好几天,直觉地感到,如果她同意了,那么同意的第一个晚上她的一切设防都将功亏一篑。所以她非常高兴晚上有工作要忙:这些工作让她有力气将一天的最后时刻熬过去,不用去见他。

在她漫长的工作时间里,当她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类似坟墓的办公室里,她会将自己全部的爱情故事在眼前重新放映一遍。她努力检查自己,将脚步慢下来去努力回顾,她想找到什么错误的地方,这样一来就能够向她证明可以并且需要停止这所有的一切。但是,猜想并没有按照姑娘所想的那样进行,她感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后悔她所做的任何事情,如果所有的一切重新再来过,她仍旧会如此去做。生活变得如此丰富,如此多彩,甚至让人觉得不能忍受再去回到原来的、正确的、灰暗的、从容不迫的存在。

“怎么说?瓦利娅是对的: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但那的确属于我的!想什么,还需要等什么?”

记忆力悄悄地提示了她一句话,那时她觉得这句话是愤世嫉俗的发泄,并且是愚蠢的:“我明白了,保护这种贞洁既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什么!”

而姑娘则假装,她并没有理解这愚蠢的真理中的全部意义,她在内心里思量着:“既然爱过了,那我就当他的情人吧!……这关谁的事呢?难道最好是嫁给科托夫,或者是赫卢杰科夫,还是军官呢?”

瘦弱的老师,薄薄的嘴唇上流露出病态的恶意;盲目地爱慕虚荣的赫卢杰科夫,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蔑视一切,觉得自己是更高层次的人物;还有灰暗的普通军官。她想到他们,就有一种厌恶感涌上心头。

这时候出现了一位有着深刻内心的人,这对她来说是如此的深不可测。这个人身上有着她意想不到的思想、形象和言语。她进入到他的生活里,带着他的思想、计划还有宽阔的构思,涵盖了整个世界的生活,她觉得他是伟大的。当他振奋起来,带着额头上的深刻皱纹,用炽热的双眸说着,他将征服所有人,并且让所有人都认可他是一等人中的一等人,姑娘真想为了他献出自己的生命,她想跪在他的面前,感激他送给她的这种幸福,她这位小妇人,有着灰暗且渺小命运的小妇人。

这个时候,关于不需要斗争,争斗也是无益的并且也是无意义的观点,就这么混沌而又深刻地印在了她那朦胧的、炽热的年轻大脑里。

她克制着羞愧感努力去想象,这将如何发生,让她奇怪的是,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以前她觉得这是如此让人反感并且很龌龊。就像那个亲吻,如此自然,如此简单,只是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炽热。有时候,她自己觉得,所以一切最好尽快结束吧,在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障碍了。

“就让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吧!”有一次她想到,这时候在她的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了。

最后,多亏了刮风下雨,她有两天没有见到巴拉金了。这一天她下班走出了办公室,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朝他家走去。

她走得如此奇怪,非常快,几乎是在跑,时而又很慢,好像很吃力一样。她的双腿有一种可怕的虚弱,真想闭上眼睛,然后躺在某个阴暗的、安静的角落。让她担心万分的是,千万别让谁看到,也别让谁猜到她去哪里,并且为什么去。

“为什么?”姑娘带着痛苦的蔑视,在心里思索着,强调着这个单词。她也感觉到了,她的心儿因为不能忍受的羞愧和恐惧感而变得冰冷起来,甚至停止了跳动。

而当她想到万一有谁会知道,便心头一紧,连呼吸都停止了,在脑子里出现了病态的妄语的感觉。她觉得,她甚至都无法对迎面碰到的人撒谎,就在这个时候,她碰到了军官长长的、灰暗的军大衣,他问她: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这种天气您这是去哪里啊?”

“是这样的。我去瓦利娅那儿!”

“您会允许我送您去吗?”军官怯生生地问道。

姑娘面色苍白。当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还觉得,似乎仅仅是“这样的”,仅仅是一种尝试,什么都不会发生,而她的确也仅仅是要去瓦利娅那里,那儿人们在等着她。但是,现在,当她看到军官在纠缠她,她浑身冷静了下来。军官说了些什么,试图开些玩笑,在她旁边走着,但是姑娘却全身抖动着,就像是被击中的鸟儿。她粉碎了胡说八道,毫无理由地笑着,发脾气,最后开始羞辱军官。

奇怪,这个不是太聪明的军官竟然是第一位一下子就感觉出她在撒谎的人。他突然安静了下来,做出沉思的样子,然后完全不说话了。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他吃力地慢慢说出,“我想跟您谈谈……您知道,我……”

“不不不……我头疼!”她紧张地牛头不对马嘴地表示反对,“下一次吧……求您了……”

“但是……”军官迟钝地嘟囔着。

“哎,说真的,下一次吧……亲爱的伊万·基里洛维奇!”她魂不守舍打断了对话,忧伤地看到,离瓦利娅的家已经没有剩下多少路了。她感到很可惜,而军官则惊慌起来。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他痛苦地低声说,“我妨碍您了吗?……请您告诉我啊!”

可以听得出,他是多么艰难地说出这些话,这句话横亘在他嗓子里卡了很久。而后则是温顺的爱情祈语。他全身心地等待着否定的回答:某种简单的,但是重要的单词。但是姑娘却回答:

“是的……也就是说不是……真的!为什么?这是多么荒唐?只是我……有些匆忙,我头疼。”军官脸色苍白,他突然停住了。一种折磨人的怜悯袭上姑娘的心头。她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时刻,可怜的荒唐的军官内心里的所有心理活动。但是她内心里还燃烧着某种炽热。她觉得,如果不是军官喊住她,将会发生某种不可挽回的可怕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将会失去。所以,突然间,她荒唐地开始打情骂俏,握住军官的手笑了起来,还差一点儿就哭了出来。

“那我离开了……”军官还垂头丧气地说着,“或许,的确”

……

她害怕了,他应该会猜到的。

“的确什么?……这是什么愚蠢的想法啊!是的,愚蠢!……您一点儿也没有妨碍我呀!”

“真的吗?”军官的声音里有些带有希望的怯生生的颤动,他问道。

他都已经准备停下来了,将直觉提示给他的所有一切信息都抛到脑后。但是当姑娘感觉到这一切时,她突然感到一种冰冷的愤恨,让她忘掉了一切。

“然而,再见了!瞧,这儿就是瓦利娅了……再见!请不要生我的气。今天我有点儿……”

她没有结束过于明显的撒谎的句子。她已经无所谓了,她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离开。

军官一人留在了雨中,在傍晚的灰暗里,他像路灯柱子一样杵在了街道旁。

叶琳娜·尼古拉耶夫娜快速地跑到瓦利娅家,跳过栅栏门,久久地站在那里,在黑暗的角落里蜷成一团。她冲了出去,浑身都在颤抖。她觉得,她已经有一个世纪都在那里站着了,等在那里,时而又觉得仅仅是过了几秒钟。最后她克制不住快速地走到大路上,然后快速地往回走。

路上响起了风声,冰冷的雨滴拍打在面孔上。路灯苦闷地在自己的小玻璃房子里晃来晃去,它们的光亮则为晃动的水洼镀上了金色。

有那么一瞬间,姑娘觉得,在某一个角落里,在墙壁旁边,站着蜷成一团的长长的、灰色的军大衣。她甚至还仔细地观看了一下军官那湿透的苍白的脸,眼睛里充满了奇怪的表情。但是姑娘急忙闪开,然后从旁边经过。对她来说什么都已经不存在了。她走得飞快,一个人,在潮湿中,在灰暗中,在贪得无厌的夜里。在灰暗的烟灰色乌云后面滑行着月亮,而乌云则一直执着地追逐着,就像某种冰冷的恐怖生活的日子。风从各个角落里挣脱开来,就像某个饥饿而又像野兽一样贪婪的人,它摆脱了富裕的房子,挣脱了明亮的路灯还有灰暗的角落,从四面八方扑向小妇人柔弱的身体,将她推向泥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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