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会站在哪一边我心里真的是没谱的。按照檀香的说法,老何的姐姐是谢安的奶妈。谢安娘当年生下谢安之后没有奶水,而偏偏一开始给谢安选来的奶妈又突然间死了丈夫,一声不吭地逃回了老家。还在襁褓之中的谢安险些因为没有奶喝而夭折。
后来,谢安娘的一个同乡姐妹知道了这件事情,也不知为了攀附富贵,还是真的心地善良,她竟主动找上门来要做谢安的奶妈。谢安因此捡回了一条小命,这个奶妈自然摇身一变就成了谢园三爷的救命恩人。谢安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一直待奶娘同亲娘一样好。十年前,奶娘去世的时候,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老何,塞进了谢园做事。谢安移居东山的时候,便将他带来做了管家。
老何的资历老,姐姐又对谢安有恩,正因如此谢宅的人都不敢惹他。可刘氏做为主母,按道理来说礼让他一些即可,让她唯唯诺诺的真正原因却是,老何有个远房表弟是会稽王舍人。一直兢兢业业地为谢安将来的仕途铺路的刘氏,对老何巴结来来不及,怎么可能和他对着干?
晌午时分,我正对着院子里的那株有些枯的兰花发呆。檀香喜滋滋地跑来告诉我:“夫人,老爷请您去他的书房呢。”
我随意拨弄了兰花的叶子一下,苦笑了一声道:“都过了两天了,才来找我吗?”
檀香看了我一眼,十分不解地问道:“您怎么不开心呀?您不想见老爷吗?”
那天,我放平哥儿回去没多久,老何就气急败坏地去了谢安那里,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一定是去告我的状了。之后谢安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少不了要找一两个下人问一问情况。
有一点平哥儿是说对了的。彻查账本确实不是一件小工程,需要牵动谢府上下所有关节,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下人们肯定是不开心的。再加上谢府里的下人们大多都是老何的人,老何吃进去的钱多少是要分给他们一些的,现在我要查账,他们肯定都恨死了我的“多管闲事”。从那些人嘴里说出来的,怎么可能有我得好话?
我轻轻冷哼了一下,有些悲愤地道:“开心!此去只怕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了。”说着我便起身准备往谢安的书房去。
檀香却拉住了我:“夫人,您就这样去啊?”
我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上身淡蓝色中襦,内衬素色中衣,下身藕荷色长裙,内衬鹅黄衬裙,腰上束着素色围裳,伸出两条素色长髾,既清新典雅又符合规制。
“这身衣服挺好的呀。”
檀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不是衣裙,是您的头发。”
与我那一头烟灰黄的短发不同,刘氏的及臀长发如泼墨一般。要说我对现在的这副身子比较满意的地方,也就是这一头青丝了。古代人还没有发明烫染技术来折腾头发,因此发质都很好,刘氏的头发更是如丝顺滑。
我摸了莫自己随意用发簪绾起来的松髻,对檀香问道:“怎么了?不是绾起来了吗?”
檀香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我还是帮你重新绾一个吧。您要去见老爷,应该打扮得漂亮一些。”我暗道:谢安找我去十有八九是要“算账”的,打扮漂亮了又能怎么样?可还是被檀香拖进了房里。
在我的一系列惊呼尖叫,抱头鼠窜之中,檀香还是不负重负,给我绾了个倭坠髻。檀香对于简单朴素的倭坠髻很不满意,因此决定在发簪和发钗的数量上来弥补。于是,铜镜前的我满头金银步摇,红绿发簪,看得我惊呼“见鬼了”。
我忙不迭地将满头的头饰取下来,看见檀香正幽怨地看着我,才又从梳妆盒里翻出了一个简单的梅花钗插在了斜髻上。
除了长相,我与刘氏在性格、学识和喜好等各方面都有着十分巨大的差异,唯独只有一样相同——我们都喜欢梅花。
檀香幽怨地道:“余音每次去见老爷,光是步摇就要戴上两三把,可夫人……”
与余音的美艳动人相比,我的长相只能算是娟丽清雅。隆重而冗杂的发饰戴在她的头上并不突兀,可若是戴在我的头上就会显得不伦不类。我不知道东晋这个时候是不是流行插上满头的簪子和钗钏,不过我至少知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可我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檀香解释这个问题,只好故作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大概是我的表情做得实在是太到位,余音立刻收了声,任由我顶着个“潦草”的、“未经雕饰”的发型往谢安那里去。
我到谢安书房的时候,他正在练字。我敲了敲门框,他抬头看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淡淡一笑道:“你来了。”
我虽然先前两天已经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可面对谢安,心里仍是免不了有些忐忑。我小步地挪到谢安身边,“嗯”了一声。
谢安放下手中的笔,趺坐去书桌对面的床上(床是东晋时期的坐具)。我原地站着等着他开口。谢安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没有动作,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席位,道:“来坐。”我默默地跪坐过去,仍是静静地等他开口。
案上的心字香烧掉一小截香灰之后,谢安终于开口:“内堂的事,我本不该过问……”谢安说着顿了一顿。我看了他一眼,表示请他继续说下去,他才又道:“听说夫人近来正查府里会计事。”我点了点头,将早已准备好,反复练习了好几遍的话背了出来。
“前些日子老何送来去年的会计簿给我。你也知道,我一向疲软得很,又依仗着有老何打理内堂的事情,所以并不认真过问府里的事情。可偏偏我那日闲来无聊,便将那会计簿翻了一翻,谁料却翻出了些许不通情理之处。原想着老何应该不会出错,可细想之下,觉得仍应该将那些不通情理之项目盘算清楚,方算是尽主母之责,是以遣了底下人一些差事,不过为了弄清数目罢了。怎么?他们和你说了什么吗?”
我自认为这番话说的甚是委婉含蓄。可谢安是何等玲珑剔透之人,只要将前后几人的说辞一比,肯定已经明白其中原委了。我甚至怀疑,谢安其实一直都知道老何暗地里的那些勾当,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
谢安思忖了片刻,抬眼盯着我:“夫人当真要查?”
我本以为谢安既愿为了老何找我来“谈话”,至少会劝我停止查账,早就做好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磨硬泡,长期抗战的准备,没料到他竟问了我这样一句话。
账我是一定要查的!且不论我在做燕子时与老何结下的“私人恩怨”,即便是为了公道与正义,我也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退缩。我坦荡地回视谢安,自信而坚定地说:“当真要查!而且我有信心能查清楚。”
谢安看着我,流露出惊喜的神色。可过了一会儿,那双闪着流光的双眸,又迅速暗淡下来,再去看他时,面上的神色竟变成了哀恸。那是一种十分深沉的哀恸,一种似曾相识的哀恸。他的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察觉到我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谢安微微颔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内堂之事,都由夫人做主。”
成功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我傻乎乎地反问:“真的……都由我做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