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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走

从家里出来,陈皮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周末的早晨,整个城市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一切都是恍惚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新鲜而凌乱,他仰起脸,有一点阳光掉进他的眼睛里,他闭了闭眼。

在路边的摊子上吃了早点,陈皮拿手背擦一擦嘴,打了个饱嗝。这个饱嗝打得响亮,放肆,无所顾忌。陈皮心里有些高兴起来。旁边有个女人走过,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蓬着头发,脸上带着隔夜的迟滞和懵懂,看了他一眼。陈皮没有以眼还眼。他只是略略地把身子侧了侧,有礼让的意思。其实,陈皮顶恨女人穿睡衣上街。睡衣是属于卧室的,怎么可以在大街上展示?简直连裸体都不如。陈皮知道自己未免偏激了,也就摇摇头,笑了。然而,他终究是有原则的人。旁的人,他管不了。可是艾叶,他一定要管。

想起半夏,陈皮的心里就黯淡了一下。昨天晚上,他同艾叶吵了架。怎么说呢,艾叶这个人,哪都好,就是性子木了一些。这个缺点,在做姑娘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优点。一个姑娘,羞怯,畏缩,反倒惹人怜爱了。当初,陈皮就是看上了她这一点。陈皮很记得,那一回,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滨水公园。是个夏天,艾叶穿一件月白色连衣裙,上面零星盛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夕阳把她的侧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毛茸茸的,陈皮甚至可以看得清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陈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去捉她的手,她没防备,受了惊吓一般,叫起来。附近的人纷纷掉过头来,朝他们看。陈皮窘极了,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艾叶的那声尖叫,却久久在他耳边回响。还有她满脸绯红的样子,陈皮想起来,都要不自禁地微笑。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陈皮想。可是,从什么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呢?陈皮蹙着眉,努力想了想,也没有想出来。

街上的市声喧闹起来,像海潮,此起彼落,把新的一天慢慢托起。陈皮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漫无边际地走。有小贩匆匆走过,挑着新鲜的蔬菜瓜果,水珠子滚下来,淅淅沥沥地洒了一路。陈皮看一眼那成色,要是在平时,他或许会把小贩喊住,讨价还价一番,买上两样。可是,今天不同。今天,他决心对这些琐事,漠不关心。郝家排骨馆也开张了。老板娘扎着围裙,正把一扇新鲜的排骨铺开,手起刀落,砰砰地剁着。骨肉飞溅,陈皮看见,有一粒落在她的发梢上,随着她的动作,有节奏地颤动。陈皮不忍再看,把眼睛转开去。艾叶最爱郝家排骨。可是,又怎么样?陈皮有些愤愤地想。她爱吃,自己来买好了。反正,他不管。

一片树叶落下来,掉在他的肩上,不一会,就又掉下去了。陈皮抬手擦了一把汗,他有些渴了。若在平时,周末,他一定是歪在那张藤椅里,在阳台上晒太阳。旁边的小几上,是一把紫砂壶。他喝茶不喜欢用杯子,他用壶。就那么嘴对嘴地,呷上一口,咝咝地吸着气,惬意得很了。通常,这个时候,艾叶在厨房里忙碌。对于做饭,艾叶似乎有着非常的兴趣。往往是,刚吃完早点不久,她就开始张罗午饭了。下午,陈皮一觉醒来,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就知道,这一定是艾叶。算起来,一天里,倒有一多半的时间,艾叶是在厨房度过的。有时候,陈皮很想跟她说上一句,却又懒得叫。何况,厨房里是那么杂乱,叫上一两声,不见回应,也就罢了。晚上呢,艾叶督着儿子写功课,不一会,母子两个就争执起来。陈皮歪在沙发里,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一些,枕着一只手,听上一会,左不过还是那几句话。做母亲的嫌儿子不专心,做儿子的嫌母亲太絮叨。陈皮皱一皱眉,重又把音量放大。他懒得管。这些年,他是有些麻木了。有时候,陈皮会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他们新婚,还没有孩子。艾叶喜欢穿一件淡粉色的睡衣,一字领,后面,却是深挖下去,横着一条细细的带子,露出光滑的背,让人看了忍不住就想去触摸。陈皮爱极了这件睡衣。他知道,艾叶最怕他吻她的背。他喜欢从后面抱住她,一路辗转,吻她,只吻得她整个人都要融化了。陈皮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潮润润的。他和艾叶,有多久不这样了?

前面,是一个街心花园。晨练的人们正醉心于他们的世界。陈皮在旁边立了一时,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阳光从后面照过来,烘烘的,很热了。一枝月季斜伸过来,横在他的脸侧。陈皮忍不住伸出鼻尖嗅一嗅。私心里,陈皮不大喜欢月季。月季这种花,一眼看去,很像玫瑰,然而,再一深究,就知道,到底是错了。不远处,几个人在练太极,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着白色的绸缎衣裤,风一吹,飒飒地抖擞着,一招一式,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气度。有的还拿着剑,舞动起来,也是刀光剑影的景象,鹅黄的穗子飞溅开来,动荡得很。

陈皮掏出一支烟,点燃,并不急于吸,只是夹在两指间,任它慢慢烧着,冒出淡淡的青烟。陈皮是一个很自制的人,在很多方面,对自己,他近乎苛刻。平日里,他几乎烟酒不沾。偶尔,在场面上,不得已也敷衍一下。当然,他也没有多少场面需要应付。一个办公室的小职员,天塌下来,有上面层层叠叠的头儿们顶着。这么多年了,陈皮早年的壮志都灰飞烟灭了。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生活。所谓的野心也好,梦想也罢,如今想来,不过是年少轻狂的注脚。那时候,多年轻。刚刚从学校毕业,放眼望去,眼前尽是青山绿水,踏不遍,看不足。他们几个男孩子,骑着单车,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箭一般地射出去。满眼的阳光,满耳的风声,车辆,行人,两旁的树木和楼房,迅速向后退去。路在脚下蔓延,他们要去往世界的尽头。身后传来姑娘们的尖叫,他们越发得了意,忽然直起身,来一个大撒把,任车子向前方呼啸而去,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陈皮喜欢那种飞翔的感觉。有时候,在梦里,他还会飞,那一种致命的快感,眩晕,轻盈,羽化一般,令人战栗。然而,忽然就跌下来,直向无底的深渊坠下去,坠下去。声嘶力竭地叫着,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却发现是在自己的床上。微明的晨光透过窗帘漏进来,屋子里的家具一点一点显出了轮廓。空气不太新鲜,黏滞,暧昧,有一种微微的甜酸,那是睡眠的气息。陈皮在这气息里怔忡了半晌,方才渐渐省过来。艾叶在枕畔打着小呼噜,很有节奏,间或还往外吹气,带着模糊的哨音。吹气的时候,她额前的几根头发就飘一下,再飘一下。陈皮重又闭上眼睛。如今,陈皮是再也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骑着单车在大街上发疯了。每天,他被闹钟叫醒,起床,洗漱,坐到桌前的时候,艾叶刚好把早点端上来。通常,儿子都是一手拎书包,一手抓过一根油条,急匆匆地往外赶。艾叶在后面喊,鸡蛋,拿个鸡蛋——早一分钟都不肯起。这后半句早被砰的关门声截住了。两个人埋头吃饭,一时都无话。吃罢饭,陈皮出门,推车,把黑色公文包往车筐里一扔,想了想,又把包的带子在车把上绕一下,抬脚跨上去。这条路,他走了多少年了?他生活的这个小城,这些年,也有一些变化。可是,从家到单位,这一条路,却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样子。要说不同,也是有的。比方说,临街的理发店换了主人,听说是温州人,名号也改了,叫作亮魅轩。比方说,原来的春花小卖部,如今建成了好邻居便利店。比方说,两旁的树木,当年都是碗口粗的洋槐,如今,更老了。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差不多把整条街都覆盖了。每天,陈皮骑车从这里经过,对于街上的景致,他不用看,闭着眼,就能够数出来。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在这条轨道上,来来回回,这么多年,陈皮都习惯了。

也有时候,下了班,陈皮一只脚在车上跨着,另一只脚点地,茫然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发一会呆。也不知怎么的,就一发力,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他慢慢地骑着车,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周围。行人,车辆,两旁的店铺,一切都不熟悉,甚至还有点陌生。他喜欢这种陌生。想来也真有意思,这座古老的小城,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娶妻,生子,这是他的家乡。他以为,他对家乡是很熟悉了。可是,他竟然错了。现在,他慢慢走在这条路上,只不过是一条街的两个方向,他却感到了一种奇怪的陌生,一种——怎么说呢——异乡感。这是真的。他被这种陌生激励着,心里有些隐隐的兴奋。忽然间,他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箭一般把自己射出去。夕阳迎面照过来,他微微眯起眼,千万根金线在眼前密密地织起来,把他团团困住,他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情,他要冲破这金线织就的罗网。他一路摇着铃铛,风在耳边呼呼掠过,他觉得自己简直要飞起来了。在一个街口,他停下来。夕阳正从远处的楼房后面慢慢掉下去。他感觉背上出汗了,像小虫子,正细细地蠕动着。他大口喘着气,想起方才风驰电掣的光景,行人们躲避不及的尖叫,咒骂,呼呼的风声,皮肤上的绒毛在风中微微抖动,很痒。他微笑了。真是疯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熟识的人看见他,看见他这个疯样子。他们一定会吃惊吧。他这样一个腼腆的人,安静,内向,近于木讷,竟然也有疯狂的时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飙车,简直是不可思议。他们一定会以为认错人了,陈皮想。暮色慢慢笼罩下来,陈皮感觉身上的汗水慢慢地干了,一阵风吹过,皮肤在空气里一点一点收缩,紧绷绷的。他把周围打量了一下,心里盘算着,怎么绕过一条街,往回走。还有,回到家,怎么跟艾叶解释——平日里,这个点,他早该到家了。

一对夫妇从身旁走过。陈皮把烟送到嘴边,吸上一口,闭了嘴,让香烟从鼻孔里慢慢出来。这种吸法,他还是年轻时候,刻意模仿过,结果自然是呛了,咳起来,流了一脸的泪。可是如今,他竟然也变得很从容了。他冷眼打量着这对夫妇,想必是出来遛早的,顺便去早市上买了菜。两个人肩并着肩,穿着情侣装,不过二十几岁吧,一定是新婚。女人的身材不错,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男人一只手拎着袋子,一只手揽着女人的腰,两个人的身体一碰一碰,两棵青菜从袋子里探出头来,一颤一颤,欣欣然的样子。女人间或抬起眼,斜斜地瞟一下丈夫,有点撒娇的意思了。陈皮看了一会,心里忽然就恨恨的。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他们懂得什么?未来,谁知道呢。然而,在这一刻,他们终究是恩爱着的。他们那么年轻,且让他们做些好梦吧。当年,他和艾叶新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天天黏在一处。在家的时候,从来都不分时间和地点。每一分钟都流淌着蜜,浓得化不开了。陈皮看着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这个女人,有点像小芍呢。尤其是,她走路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是小芍了。

小芍是他的同事,一个办公室。陈皮的位置,正好在小芍的左后侧。只要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小芍的背影。公正地讲,小芍人长得并不是十分的漂亮。可是,小芍的姿态好看。是谁说的,形态之美,胜过容颜之美。这话说的是女子。陈皮以为,说得真是对极了。小芍的一举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在里面。小芍的背影,尤其好看。夏天的时候,小芍略一抬手,白皙的胳膊窝里,淡淡的腋毛隐隐可见,陈皮的身上呼啦一下就热了。真是要命。有谁知道呢,陈皮眼睛盯着电脑,手里的鼠标咔嗒咔嗒响着,心思呢,却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还有一点,小芍活泼,笑起来,脆生生的,像有一只小手拿了羽毛,在人心头轻轻拂过,痒酥酥的,让人按捺不住了。有时候,陈皮就禁不住想,这个小芍,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必会是活色生香的光景吧。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装作哈欠的样子,在发烫的脸颊上狠狠捏了一把。自己这是怎么了,一辈子中规中矩,战战兢兢地活着,到如今,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却平白地生了这么多枝枝杈杈的心思。他都替自己脸红了。然而,人这东西,就是奇怪。有时候,晚上,和艾叶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总是要想起小芍。怎么说呢,艾叶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热烈过。总是逆来顺受的样子,一脸的平静,淡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悲壮。让人心里说不出的恼火和索然。而今,年纪渐长,在这方面,她是早就淡下来了。有时候,白天,或者晚上,儿子不在家,艾叶坐在厅里剥豌豆,一地的绿壳子。陈皮在沙发上看报纸,看一会,就凑过去,逗她说话。她照例是淡淡的。陈皮觉得无趣,就同她敷衍两句,讪讪地走开去。逢这个时候,陈皮心里就委屈得不行。他承认,艾叶算得上好女人,典型的贤妻良母,对老人也孝敬,在街坊邻里,口碑不坏。可是,陈皮顶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到底都是外人,他们,知道什么?

也有时候,陈皮会耐着性子,跟艾叶纠缠一时。就像昨天。昨天是周末,晚上,吃过饭,看了一会电视,陈皮就洗了澡,准备睡觉。他是有些乏了。单位是个清水衙门,办公室里,总共才有五个人,却也是整日里钩心斗角。头儿是老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却一副油头粉面的样子。喜欢同女孩子开玩笑,尤其喜欢站在小芍的桌前,两手捧个大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前不久小芍刚刚度蜜月回来,一脸的喜气,时不时地发出清脆的笑声。陈皮冷眼看着他们,心里恨恨的,却又不知该恨谁。陈皮歪在床头,闭着眼,想象着小芍的样子。结了婚的小芍,倒仿佛越发平添了动人的味道。长发挽起来,露出美好的颈子。有拖鞋在地板上走过来,托托的,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衣物声,他听出是艾叶过来了,就一把把她抱住,嘴里乱七八糟地呢喃着,身上简直像着了火。艾叶先是沉默着,后来,不知怎么,啪地一下,她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在寂静的夜里,那个耳光格外清脆。两个人一时都怔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陈皮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卧室里,传来艾叶的饮泣,像蚂蚁,细细的,一点一点啮咬着他的心。黑暗包围着他,压迫着他,让他艰于呼吸。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异常的委顿和迷茫。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生活的全部?这一生,他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敢稍有逾矩。他在自己的轨道上,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试探着,每一步都不敢马虎。走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一个小职员,快五十岁了,仕途无望,一生都看人脸色。他当年的雄心呢?至于家庭,看上去还算平静,却被一记耳光打破了。这记耳光,在他们之间,藏匿了多少年了?至于小芍,怎么可能。如今的女孩子,他清楚得很。不过是白日梦罢了。天地良心,在女人方面,他一向是中规中矩的。就连同艾叶,自己的妻子,也没有那么——怎么说呢——那么放荡过。还有儿子。从小,都是艾叶一手把他带大。而今,嘴唇上已经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声音也变了,像一只小公鸭。有时候,看着高大的儿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就有些恍惚了。这才几年,儿子都陌生得令他不敢认了。

天刚蒙蒙亮,陈皮就从家里出来了。他害怕面对艾叶,害怕看见艾叶几十年如一日的早点,害怕家里那种气息,昏昏然,沉闷,慵懒,一日等于百年。现在,陈皮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看野眼。太阳已经很晒了,空气里有一种植物汁液的青涩味道,夹杂着微甜的花香。一只蜜蜂,在他身旁营营扰扰地飞。他挥挥手,把它轰开。晨练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渐渐散了。公园里,寂寂的,显得有些空旷。陈皮抬头看一眼天空,太阳都快到头顶了。地上,他的影子矮而肥,就在脚下。快中午了。陈皮站起身,准备吃午饭。

附近有一家汤记烧卖,味道很是正宗。陈皮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慢慢地吃着。今天,他有的是时间。他不着急。他要了一瓶啤酒,两道小菜,从容地自斟自饮。这要是在家里,艾叶总会唠叨两句的。前段时间体检,他有轻度的脂肪肝。这个年龄的人,该控制一些了。陈皮端起酒杯,慢慢地呷一口。窗外,有一个女人遥遥走过来,打着太阳伞,戴着墨镜,白皙而丰腴,一看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对于女人,早些年,陈皮以为,一定要窈窕才好,而现在,陈皮却宁愿喜欢丰满一些的了。丰满嘛,不是胖,就像眼前这个女人。陈皮眯起眼睛看了一会,端起酒杯,细细地啜了一口。这些年,艾叶确实是胖了些。穿起衣服,也没有了形状。不穿呢,就更没有了。陈皮心里笑了一下,也不知怎么,就暗暗同艾叶做起了比较。他想起了昨天晚上,还有那记耳光。他不笑了。老板娘远远地坐着,时不时抬头朝这边看一眼。她在看什么呢?陈皮想。她一定是奇怪,这个男人,看起来有些面熟的,说不定就在附近住,从中午进来,要了一屉烧卖,一瓶啤酒,两道菜,一直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喝。脸上,却是平静得很。他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仿佛窗外有什么好风景一般。抬眼看了看表,都四点多了。下午,店里也没有多少生意,他坐在那里,就由他去吧。若是在平时,顾客多的时候,她一定要过来问了。

夕阳在天边渐渐燃烧起来,把一条街染成淡淡的绯红。陈皮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刚从空调房里出来,整个人仿佛不小心掉进了热汤里,浑身暖洋洋的,毛孔一点一点打开,说不出的熨帖。向晚的小城,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大街上,人们都行色匆匆,急着赶回家。一个小孩子,踩着脚踏板,迎面冲过来,嘴里呼啸着,得意得很。柔软的头发在风中立着,紧抿着嘴巴,暗暗使着劲。夕阳在他脸上跳跃着。那张脸,纯净,稚气,还没有来得及经历尘世的风蚀和碾磨。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豁牙。陈皮心里感叹了一下。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他几岁?跟这个孩子差不多吧。拿一根铁丝弯成的把手,把一个铁圈推得满街跑。这一恍惚,都多少年了。而今,他的儿子都上高中了。父子在一起,也不似小时候那么亲密了。小时候,他喜欢把儿子举过头顶,托在半空中,任他咯咯笑个不休,直到他都害怕了,讨饶了,他才把哇哇乱叫的小人儿往空中一抛,让他结结实实落在自己怀里。现在,儿子在他面前,倒一本正经了,甚至,有那么一点严肃。常常是,忽然间就沉默了。昨天晚上,那个耳光,那声响,不知道儿子听见没有。陈皮竟有些慌乱了。

暮色渐渐浓了。站在自家楼下的时候,陈皮才发现,他是又回来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早上,不,昨天夜里,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他在黑暗中暗暗咬着牙。他恨艾叶,恨这个家。他恨这么多年的生活,他恨他这半生。他恨这一切。他要走,一去不回头。可是,怎么现在,他又回来了。他有些恼火,也有些释然。屋子里灯火明亮。厨房里,传来油锅爆炒的飒飒声。一只砂锅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鸡汤的香味一蓬一蓬浮起来,窗玻璃上模模糊糊的,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陈皮悄悄走进来,蹑着足,为了不惊动厨房里的人。一抬眼,儿子正坐在饭桌前,端着遥控器,噼里啪啦地换频道。看见父亲进来,也不说话,只是一心一意盯着电视。陈皮怔了一时,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啪地打开,喝了一口,沁人肺腑。他静静地打了个寒噤。艾叶端着盘子走过来,嘴里咝咝哈哈地嘘着气,把菜放在桌上,两只手就不停地摸着耳垂。陈皮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睛红肿,脸上却是淡淡的,始终看不出什么。陈皮把头皮挠一挠,刚欲开口,只听艾叶吩咐儿子摆碗筷。儿子应声出去了。只把陈皮一个人扔在原地,很尴尬了。好在有电视,女播音员侃侃地宣讲着,局部冲突,金融风暴,飞机失事,某大学发生枪击案。世界原没有想象的那样太平。陈皮入神地听着,心里有叹惜,有同情,也有安慰。饭菜的香味在空气里慢慢缭绕,把他们团团包围。陈皮端起碗,试探着喝了一口鸡汤,却被烫了舌头,也不好张扬,只有强自忍着。看一眼桌上的菜,也都是他素常喜欢的。还有绿豆稀饭,估计是下午就煮好的,上面结了一层薄膜,在灯下发着暗光。风扇一摇一摆,把桌上的一张报纸吹得一掀一掀的。一家人谁都不说话,静静地吃饭。电视里在播天气预报。终于要下雨了,这些天,实在是太热了。

陈皮靠在椅背上,他吃饱了。这一刻,他心满意足。所有的那些小情绪,委屈、悲伤、怨恨,他都不愿意去想了。他这一生,都毁了。然而,能怎样呢?就连艾叶,也料定,他总会回来。他无处可去。

夜里,醒来的时候,外面一片雨声。雨打在树木上,簌簌地响。外面的风雨,更衬出了屋里的温暖安宁。陈皮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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