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灵堂那边或许会有些忙,但并不是非她不可。
柳清竹在路上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先不去灵堂,却转道往丛绿堂而去。
她的到来,显然让这边的下人们既诧异又愤怒。但除了几句冷言冷语之外,柳清竹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阻拦。
考虑到国公爷正在养病,应当不会歇在正房,柳清竹想了一想,悄悄走到大老爷平日歇足的书房中去。
走近了,果然听到一阵阵咳嗽声。柳清竹迟疑了一下,扬声向内道:“媳妇柳氏,请父亲安。”
“进来吧。”里面又咳了几声,却是国公爷自己的声音吩咐道。
柳清竹皱眉走进去,被扑面而来的药气呛得一阵发晕。
除了躺在帐中的大老爷之外,书房之中竟是空无一人。
柳清竹诧异地走了进去,艰难地跪倒:“且喜父亲安好。”
“咳咳……不过是挨日子罢了,你坐吧。”国公爷在帐中虚弱地道。
柳清竹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起身来,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身旁为何无人侍候?这房中药气太冲,只怕于身体未必有益,是大夫的吩咐吗?”
“咳……呵,真想不到,到了最后还肯来关心我身体的人,居然是你。”国公爷的声音很轻,听上去似乎有气无力,可他居然还在虚弱地笑着。
柳清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酸,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听国公爷又咳道:“是我叫她们关上窗子的……老是听见外面的动静,吵得人心里害怕。”
“是哪个奴才没眼色在园中乱吵嚷吗?父亲对那样的刁奴不必宽容……”柳清竹试着安慰道。
“你排除万难过来见我,总不会真的只是来关心我的病情吧?”国公爷打断了她,淡淡地道。
柳清竹正不知该如何辩解,又听他继续道:“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来找我,因为老太太临终托付的人,必定是你。”
见他心里什么都明白,柳清竹索性也便干脆地点了点头,不再虚情假意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国公爷见状似乎颇为满意,伏枕咳了几声,柳清竹想给他倒一杯茶,却发现茶壶茶杯都是冷的,她心中又是一阵迷惑。
幸而房中炉子旁边还有一把铁壶,柳清竹从水缸里舀了半壶水放在炉子上烧着,满心疑惑,只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国公爷笑道:“不必奇怪,我这里一向是没有人管的,否则你也不会这样容易地进来。”
“您是老爷,怎么会落到没人管的地步?难道丛绿堂的下人可以如此嚣张吗?”柳清竹终于还是忍不住怒声抱怨道。
“这样很好……我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临死还有人送一口饭吃,不至流落街头,已经是上天仁慈了。”国公爷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柳清竹吃了一惊,却不敢多问,只得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只听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继续叹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母亲死得冤枉,我什么都没有为她做,反而处处维护那个凶手……你是恨我的吧?”
柳清竹诚实地摇了摇头:“此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若非前几日老太太说起,我竟不知自己的上一辈与国公府还曾有这样的关联。”
对这个答案,国公爷似乎也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府里很多人都知道是燕儿害死了你的母亲,其实……那件事情,我也是知情的。”
“知情什么?”柳清竹没有听明白。
国公爷叹道:“燕儿买通刺客掳走你母亲的时候,并没有瞒我……本来燕儿是打算当场杀了她的,是我暗中嘱咐那刺客放她一条生路……咳咳……”
柳清竹霍然站起身来,厉声追问:“你竟然知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就算你不肯娶,退婚就是,为什么要害一条人命?”
“我……我那时也是身不由己……”国公爷伏在枕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有一个瞬间柳清竹甚至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把肺咳出来?
这个人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柳清竹很快就没了恨他的心思。
炉子上的水很快就烧开了,柳清竹在桌上找了一番,没有看到茶叶,便倒了一杯白水,放到了国公爷的手能拿得到的地方。
老者向她感激地点了点头,半晌才苦笑道:“老太太说你的心好,果然不假。听说你母亲也是这样的性情,可惜我没有机会见到她……燕儿不许我退婚,她说退了一家,总还有下一家,她要让这天下没有人敢嫁我。”
柳清竹悚然心惊。
又听国公爷叹道:“其实,岂止是你母亲的事,就连秦氏的死,我也在第二天就知道了真相……”
“那你还肯纵容她!一个丫鬟再好,还能比结发妻子、你儿子的母亲都重要?”柳清竹怒火上涌,一时忘了身份、忘了顾忌,毫不客气地冲口而出。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骂他,还是在骂另外一个人。
国公爷也不生气,由着她骂完了,才继续说道:“那时我舍命护着她,老太太对我又气又恨,却无可奈何……我知道自己成了个不孝子,可我别无选择……”
“为什么别无选择?”柳清竹忍不住步步紧逼地追问道。
国公爷却就此住了口,怔怔地向门外看了许久。
柳清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如此几次之后,她不禁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人常说将死之人可以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该不会……
过了许久,国公爷才黯然收回目光,看到柳清竹惊惧的神情之后,苦笑着安慰道:“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柳清竹松了一口气,心中却依然发闷。
国公爷轻声吩咐道:“你去看看门外、墙角下……四处有人没有。”
柳清竹心中一动,忙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去查看了一番,半晌才回来道:“没有人。”
“那就好。你是老太太选的人,我没有必要瞒你……”国公爷悠悠叹了一声。
柳清竹知道她将会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忙屏息静听。
国公爷长叹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天下人人皆知,我的父亲、上一任齐国公,是在江南死于反贼之手。先帝亲书‘忠烈’二字于墓碑之上,并昭告天下,举国缟素三日,丧仪与亲王同等。”
这些事是国公府的荣耀,柳清竹自然不会不知道。她相信国公爷不会浪费自己所剩不多的力气说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只好耐心听着。
只听国公爷长叹一声,又继续道:“父亲的死,让我们的日子变得艰难了许多,但我依旧以此为荣,直到……直到我娶了妻子,并且很快就要做父亲的时候……有一日,一个叫燕儿的婢女忽然拿着一封书信来告诉我,父亲即便真的是死于反贼之手,那原因也不可能是人们猜测的那样忠烈节义。”
柳清竹诧异地屏住了呼吸。
国公爷又咳了一阵才继续道:“我认识那封书信,是我父亲的笔迹,印章、信纸、封皮甚至墨汁,都是父亲常用的那一种。”
“信里写了什么?”虽然知道事关重大,柳清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国公爷长叹道:“江南那些‘叛党’,其实是数十年前发配到岭南去的一位亲王的旧部……父亲与他们周旋数月,不知何故竟已经被他们收服,修书回京给当时的秦老将军——就是如今的秦将军之父——劝他‘共谋大事’。”
“造反?”柳清竹大吃一惊。
国公爷长叹一声道:“我也不敢相信,我自幼敬爱的父亲居然会与反贼勾结,然而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幼临摹过千百遍的,我骗不了自己啊!”
柳清竹心中已经明了:“如果那封信到了皇帝手中,萧家将有灭门之祸!太太当初就是拿这个威胁你,做了一辈子的傀儡?”
国公爷黯然点头:“若非如此,我岂能容下那样蛇蝎心肠的女子!”
柳清竹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难怪二太太说,大老爷才是最辛苦的人。看来二太太虽不明就里,却还是猜到了不少事情呢!
“可是,那封信不是应该在秦府吗?怎么会落到太太手中?”柳清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国公爷拿起床头的茶盏一口气将水喝干,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半晌才道:“叶青云,是当年秦将军的幕僚。”
“啊?!”柳清竹大吃一惊,很多事情立刻在脑海中连成一片,仿佛混沌初开。
只听国公爷叹道:“也亏了他的野心,那封信并没有送到秦将军手中。叶青云私藏了那封信多年,直到天下人渐渐淡忘了父亲的事情,他才找到合适的时机……他跟着秦将军来过府中几次,认识了与他有着同样野心的燕儿……然后他找借口辞了军中的差事,叫燕儿用书信威胁我替他安排下官职,一路照应他青云直上……”
这是一个似乎并不十分漫长和复杂的故事,柳清竹却听得浑身发冷。
她可以想象这些年国公爷忍得有多艰难。
一封书信,关系着萧家数百口人的性命和名声,像一座大山一样时时刻刻压在他的肩上,他怎么可能喘得过气来?
人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国公爷,可是背人时……他身旁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二十多年,他是如何煎熬过来的?
看到她怆然的神情,国公爷喟然一叹:“这么多年,我已经尽我所能,虽然对不住很多人,但毕竟保住了萧家……我只盼他二人适可而止,发发慈悲放过我,却不知欲壑难填……”
“现在那封书信还在?”柳清竹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忍不住站起身来,急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