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萧潜的理解和纵容,柳清竹在府中的威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如今就连庭芳苑伺候的小丫头们,也再不敢对她有一丝不敬了。
关于叶梦阑假怀孕假小产的那场闹剧,府中上下众人聪明地选择了集体失忆,谁也没有再提起。当然,叶梦阑的那一顿打,算是白挨了的。
柳清竹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她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果然没过多久,京城里就出了新的传言,说是萧家大少奶奶残忍善妒,竟在明知府中侧室叶氏身怀有孕的情况下,命恶奴批颊责打,导致叶氏小产,手段狠厉,令人发指。
当然,在这个传言之中,叶氏腹中之子的月份被说成了三个多月。就凭这一点,柳清竹已经可以猜到造谣之人是谁了。
只想除掉她一个人,却并不愿意牵连到萧家,会这样做的还能有谁呢?
叶氏进萧家只有两月,腹中之子却有三个多月,这个时间差足够有心之人编出无数个版本的故事来了。
于是叶梦阑昔日在添香书寓的“壮举”再次被人提起来津津乐道,又有人说落凤阁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花魁就是叶大小姐本人,更有人站出来绘声绘色地自陈与叶小姐“不可不说的往事”……一时之间人言如沸,竟隐隐有盖过当日柳清竹那一阵谣言的势头。
这其中自然也有不同的版本。这一日新蕊从外面回来,气呼呼地扔给柳清竹一个小册子:“奶奶,您看这上面,乱七八糟的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柳清竹正拥衾坐在帐中逗女儿玩乐,只看了一眼便扔到一边去:“我识字不多,一页书要看上小半天,别拿这些玩意儿来烦我!我的那两本还没看完呢,又给我弄这个来,让人看见还以为你家奶奶成日就喜欢看这些淫词艳曲呢!”
新蕊哭笑不得地将册子收了起来:“您不想看?那真是可惜了,这里面的人物可都是奶奶认识的!”
“谁啊?难不成是叶梦阑?”柳清竹漫不经心地问。
谁知新蕊竟果然点了头:“没错,正是她。”
“喜闻乐见。”柳清竹笑了一声,却并没有要过来看。
新蕊眨眨眼睛,试探着问:“难道奶奶不想知道里面还写到了谁?”
“你就别卖关子了,没看出奶奶一点都不感兴趣吗?”桂香鄙夷地斜了新蕊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
新蕊跺脚道:“我不信奶奶竟然不生气!这上面……这上面竟然说爷跟那个贱妇青梅竹马互生情愫多年,后来被奶奶使卑鄙手段抢到了大少奶奶的位置,大少爷本以为此生无缘,谁知成婚多年之后与那贱妇花园相会旧情复燃,那贱妇为了爱情不惜屈身做妾,却被大少奶奶多次从中作梗,糟践了身子败坏了名声,可是大少爷依旧情深似海不离不弃,直到那贱妇腹中有了与大少爷爱情的结晶,大少奶奶才被迫让步许她进门,谁知叶小姐纯情善良到底比不过大少奶奶心如蛇蝎,最后被残忍迫害以致小产,那贱妇在府中处处忍让步履维艰却毫无怨言,真堪天下有情人为之一哭!”
“桂香,给新蕊倒杯茶。”柳清竹淡淡地吩咐道。
桂香果真笑着给新蕊斟了杯茶双手奉上:“新蕊姐姐辛苦!您刚才这一段抑扬顿挫感人至深,说得比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精彩,连我都忍不住要拍巴掌叫好了!”
“奶奶,难道您真的就不生气?该不会是装给我们看的吧?”新蕊不死心地追问道。
柳清竹笑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这故事一听就是说书先生用惯了的套路,既不曲折离奇,又没有推陈出新,中间能插几句淫词艳曲的地方应该也不会很多,我猜销路不会太好,闹不好书肆要赔本!”
“奶奶,书肆赔不赔本跟咱们没关系好不好?这……这故事如此颠倒黑白,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了,他们会怎么想?”新蕊跺脚急道。
桂香好笑地把新蕊按在椅子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也不想想,咱们奶奶什么时候为这些街头巷尾的议论费过心思?你管他们怎么想,咱们的日子还不是照样过?”
新蕊余怒未消,柳清竹平静地道:“说不定这里面的故事都是真的呢!这些年京城百姓是越发无聊了,难得见到这样清新干净的故事,我在考虑要不要给书肆一笔钱,叫他们多印些出来分发给京城里的读书人,叫他们多看一点正常的故事,少花心思在人家姑娘媳妇的闺房里面!”
“奶奶,您是疯了不成?”新蕊从椅子上跳起来,急道。
桂香不客气地再次把她按了回去:“奶奶说笑呢,你给我好好地坐着!”
柳清竹冷笑不语,桂香迟疑了一下才试探着劝道:“这故事不用猜也知道是叶家门人编写的,奶奶不必放在心上。孩子的事是子虚乌有,别的事自然也是瞎编乱造!”
柳清竹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随意付之一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谁知又过了两天,这个版本的故事竟不知怎的传进了宫里,一大帮妃嫔公主们在掬了一把同情泪之后,便开始在皇帝面前絮絮叨叨,替叶家小姐抱不平,要求严惩毒妇柳氏。
皇帝被这些女人们闹得烦了,便叫人打听了一番,于是那些从前被摒斥在宫墙之外的谣言,也便纷纷扬扬地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年轻有为的皇帝大吃一惊,当场拍桌子喊了声“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后便把他自幼的玩伴兼最信任的侍卫以及将来的股肱之臣萧大公子传进去问话。
萧潜一语不发地听完了皇帝的唠叨,只淡淡地回了四个字:“无稽之谈。”
皇帝彻底无语,终于明白那个阴狠善妒的毒妇正是自己这个发小给宠出来的,不由得又气又恨,大发雷霆之怒,非叫这个木头脑袋的家伙清理门户不可。
萧潜好说歹说连嘴皮子都磨破了,皇帝只不肯听,坚信人民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京城里的百姓们说什么,事实自然就是什么。
原来皇帝肯广开言路也未必一定是一件好事。萧潜在站得双腿酸麻、听得双耳生茧之后,痛苦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当今皇帝仁慈圣明,并没有勒令萧潜将那毒妇送到有司衙门审问,而是责令他休妻,并且还十分宽容地允许他缓期到年后执行。
可是现在距离过年,已经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
萧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将这道“圣旨”转达给柳清竹知道。
皇帝体贴下属的难处,第二天便派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将一卷盖了玉玺大印的明黄卷轴送到了萧家。
这是柳清竹平生第一次接旨,当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最后一次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这句话,柳清竹在心里补了一句“还是不要吧”。
这个爱管闲事的皇帝若是能活一万岁,他的臣民们都不用活了。
对这道旨意反应最大的人竟是国公爷,他不由分说地抢过柳清竹手中的明黄卷轴,立刻吩咐小厮备马,要到宫里去找皇帝理论去。
柳清竹被新蕊搀扶着慢慢地站起身来,苦笑道:“君无戏言,圣旨已经下了,哪有收回的道理?父亲还是不要去了,将养身子要紧。”
国公爷的主意已定,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非去不可!萧家在你的手上才刚刚起死回生,如今余毒未清,你若是走了,这烂摊子我又交给谁去?”
萧潜忙过来扶住父亲的手臂:“我陪您一起去。”
“你也是个没用的!皇上不知情,你不会对他说清楚?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能指望你什么?”国公爷憋了一肚子怒气,竟对自己的儿子恶言恶语起来。
萧潜低头扶着他出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新蕊劝柳清竹道:“有老爷出面,皇上一定会收回这道旨意的,奶奶就不要担心了!”
柳清竹苦笑道:“圣旨若是可以收回,那还叫圣旨吗?皇帝便是下错了旨意,错杀了自己的兄弟,也只能将错就错,何况是关于我一个‘毒妇’的一件小事?”
“可他不能是非不分啊!”新蕊急道。
“对皇帝而言,天下事情没有是非,只有他的威信,和这天下的顺逆。”柳清竹靠窗看着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开始飘起雪花的银白色天地,幽幽叹气。
“那……我们怎么办?”新蕊终于开始真正着急起来。
怎么办?
柳清竹苦笑摇头:“以后怕是不能说‘我们’了。我要回家陪父亲种地钓鱼去,你们在这府中……小心谨慎为上,若能留在爷身边最好,实在不成便想法子到丛绿堂去,或者求二太太收留你们,总之……尽量不要到庭芳苑去伺候,更不要去鹊儿身边。”
“鹊儿比庭芳苑那个还可怕?”桂香皱眉问道。
柳清竹认真道:“可怕得多。以后若是真的时运不济,被分到了她的身边,记得谨言慎行,装聋作哑最好。”
“奶奶,您不要说了,我怎么觉得……您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啊!”新蕊擦泪哭道。
桂香也忙劝道:“奶奶这会儿先别想这么多,我们先回邀月斋去,等老爷他们回来再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