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是萧潜在一千种设想之中,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他以为自己会立刻跳起来,掐住云长安的脖子反复确认,可他没有。
他依旧稳稳地坐着,声音出奇地平静:“这是真话?”
云长安涩然笑道:“是我为数不多的真话之一。”
萧潜顿时感到自己被抽干了力气。
他错了。
原来错的人一直是他。
如果这才是真相,他无法想象自己后来做的那些事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质疑、没有求证,也没有给她一个字的解释,便自以为是地展开了他可笑的“报复”。他以为他是在寻找平衡,他以为受伤的人是他,可是……
从始至终,她都是无辜的!
在那之后,他做了什么?
萧潜几乎不敢想下去。
他不顾重孝在身,跑去与叶梦阑苟且,却要她在长辈面前替他处处周全。
他看着叶梦阑用最险恶的心肠和最恶毒的手段来针对她,他处处维护的,却一直是那个恶毒的女人。
他用过最下流的心思去揣测她,用过最肮脏的语言去玷辱她,也曾……用最冷酷的手段去折磨她。
他记得她那天的眼神,冰冷而无望,明明已经痛不欲生,却始终带着淡淡的嘲讽,始终有着一丝隐藏的怜悯,对他。
可是那个时候,他完全会错了意。
她不肯解释不肯求饶,他曾以为那是对他无声的蔑视,却从未想过,那是因为她无从解释,是因为错的人始终是他啊!
他知道她自从小产之后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也知道她的身子承受不住,可他还是……他看着她露出心灰意冷的神情,看着她终于支持不住昏厥过去,看着她体无完肤……他知道自己变成了恶魔,却依旧自以为已经足够宽容。
她昏倒在送葬的路上,大夫说,病势凶险,这一生受不得气恼受不得寒凉。
她拖着病体在祖母的坟前整顿家风;她陪着他跪在祖母的坟前请罪;她回转身去面碑而跪:若不能还萧家一片安宁,孙媳自己下去向老太太请罪!
他到此刻才知道,她不是在表决心给众人看,而是真的……哀莫大于心死啊!
后面还有多少事,萧潜已经记不清。他只知道回忆到最后,已经只剩一片模糊的血色。
她所有的苦难都是他给的,他却以为不闻不问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云长安安静地坐在对面,神情凄惶无助,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萧潜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那样的恶作剧,很好玩吗?”
“那不仅仅是恶作剧……我本来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后来发展成那个样子,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可是我……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云长安用双手蒙住脸,低沉地叹道。
萧潜冷冷地盯着他,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云长安苦笑道:“那一段时间,你跟柳氏之间误会重重。我一直觉得,你既糊涂又小心眼,根本配不上她,恰好知道了萧津对她有非分之想,我就想帮他一把,没想到……”
“你的闲事管得也太多了!”萧潜攥紧了双拳,咬牙切齿地道。
“你知道,我素来是唯恐天下不乱……你的性情一向沉稳温和,我以为就算让你误会了她,你至多也不过给她一纸休书而已,没想到你会折磨她……我更没想到的是,柳氏一心为你,即使受了那么多磨难,也从未想过给自己另寻出路……”
云长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萧潜从未见过这个一向胡作非为的家伙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想责怪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个故事里,最大的恶人正是他自己,他并没有立场来责怪任何人啊!
没想到。这中间有多少个“没想到”?不仅云长安看错了他,连他也看错了自己!
若非云长安把事实告诉他,他只怕会一直以为自己是仁慈而宽容的吧?
他一直知道那女人性情倔强,却从未想过,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执着,都是为了他。
现在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如今与她把臂同游语笑嫣然的人,已经不再是他……
不,他并没有问过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武断地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的自以为是而造成的伤害,难道还嫌少吗?
萧潜霍然站起身来,掀帘子冲出门去。
云长安犹自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萧津怪我多管闲事,差点害死了那个女人……我想我应该去向她道歉,又怕她不肯原谅我,更怕……更怕已经没有机会求得她的原谅……她前些日子已经病得很重,如今……”
萧潜没有理会他后面在絮叨些什么,人已飞快地冲下楼去。
他总该再见她一面,不管她肯不肯原谅,不管她愿不愿回头,他总该当面向她说声抱歉……
一路打马飞奔,萧潜依旧嫌太慢。平生从未这样急切地想见一个人,从未像此刻这样患得患失,生怕迟到一刻,便会再次错过。
城门口,等待出城的队伍似乎格外长,萧潜恨不能插翅从城楼上飞出去。
想到自己刚刚对她说过的话,萧潜就恨不得时间倒退回去,狠狠地打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要用那样无聊的话来挽救自己可怜的自尊,为什么不肯告诉她……
“萧大公子,我家公子有请!”一个恼人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萧潜愣了一下,疑惑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小厮笑嘻嘻地站在他的身后。
萧潜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那小厮见状忙点头哈腰地笑道:“小的是安国公沈公子门下行走的,我们公子有要事与萧公子商议,请您务必走一趟。”
沈君玉?
萧潜握着缰绳的双手慢慢收紧。
他能有什么话说?
莫非,是关于她?
萧潜本能地觉得有些害怕。
易地而处时,他才知道强作欢颜有多难。如果沈君玉真的对他说出那句话,他自问实在很难像那个女人一样,面带微笑地说一声“恭喜了”。
见鬼的恭喜!他为什么要恭喜他们?
沈君玉,这个人很了不起吗?
不管从前怎么样,今后他休想!
如果那家伙真敢打她的主意,萧潜不介意跟他死磕到底!
“他在哪里?”萧潜并没有注意到,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完全可以用“狰狞”来形容。
那小厮似乎吃了一惊,支吾许久才低声道:“添香书寓。”
萧潜立刻收住了缰绳:“你确定他要在添香书寓见我?”
添沈君玉要见他,有无数个地方可以选,但不可能是添香书寓。
外人都知道沈公子风流,却不知自从那件事后,他再未踏足添香书寓一次!
“当……当然,公子已经等您很久了。”那小厮垂下头,声音竟有些发颤。
萧潜敏锐地注意到,那小厮虽然面向着他,脚尖却一直转向外面,似乎随时在作着逃跑的准备。
沈君玉的府上,什么时候也出现这样鬼鬼祟祟的奴才了?
二人相交多年,安国公府几乎是萧潜的第二个家,他可不记得沈家有这样一个奴才!难道沈君玉放着那么多伶俐的跟班不用,特地找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小厮来请他?
这奴才来路可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可能有什么好心就是了。
萧潜微微冷笑,装出焦躁的样子来,向城门的方向反复张望:“这会儿我还有事,明日再说吧。”
那小厮笑着上前拉住了他手中的缰绳:“若非真有要事,我们公子也不敢打扰,事关一个很重要的人,还请公子拨冗一见。”
“很重要的人?”萧潜随口重复了一遍,心中却仍在暗暗思量。
他要出城的事,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奴才居然能准确地赶来找到他,可见对他的行踪留心已久。越是这样,他越不能轻易相信!
萧潜深吸一口气,冷声说道:“此时我还有事,请沈公子今晚在落香居相见。”
“萧公子,”那小厮依旧紧扯着缰绳不放,“我们公子说了,这次找您谈的事情,于您二人都是至关重要,您若是不去,今后恐怕会追悔莫及……”
“这是在威胁我?”萧潜黑着脸,厉声责问。
那小厮垂下了头,讪讪笑道:“小的不敢。”
小的不敢,可是老的敢。萧潜在心里恨恨地想。
最好不要是叶青云那个老匹夫在搞鬼,否则……
见他不再说话,那小厮便当他是默认,笑嘻嘻地替他拉回马头,便要往回走。
萧潜注意到那小厮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心中越发犹疑。
这小厮这样急匆匆地赶过来,倒好像是特地来阻止他出城一样。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到种种可能,萧潜再也无法保持从容。他扬起马鞭,用尽全力狠狠地抽在那小厮的手背上,拨转马头,飞快地向城门冲去。
且喜此时城门口人已不多,萧潜骑在马上左冲右突,很快便顺利地冲了出去。
但他并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
某种直觉告诉他,他必须立刻赶回那女人的身边,否则只怕会痛悔终生……
“萧公子,请留步!”
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萧潜听到有人隔着老远便向他声呼喊。
稍一迟疑,身后那几匹马已经赶了上来,其中一人大声喊道:“萧公子,您这样急着出城,不知是有何贵干?”
萧潜醒过神来,又狠狠地在马背上抽了一鞭。
本以为可以甩开众人老远,不料后面竟有一人骑的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非但没有拉开距离,反倒越发逼近了过来。
眼看那人已经冲到前面横过马来,萧潜只得含怒收缰:“我倒要问问,你们究竟有何贵干?”
那人“哈哈”一笑,抱拳道:“我家公子盛情相邀,请萧大爷不忙出城,先到添香书寓同饮一杯再说。”
“如果我说不去呢?”萧潜扬起马鞭,怒声问道。